第一次世界大戰,無疑的,是近代以來影響最大的一場事件。按照英國史家霍布斯邦的說法,十九世紀結束於大戰爆發的1914,然後舊歐洲從此摧毀於一役,就此進入“極端的年代”。而歲月匆匆,四年前世人尚在紀念大戰爆發百年,現在也到了終戰的時刻,只是歷史教科書往往這樣告訴讀者,卻忽略掉了事實上和平並未完全真正的到來。
其實已經有不少史家提出,應該把兩次大戰視為一個整體的事件來理解,而中間只是一場短暫的“戰間期”。這個說法是其來有自,也逐漸得到認同,甚至在那個時間點,在看完巴黎和約之後,法國元帥福煦即評論過:「這不是和平,只是二十年的休戰。」。或許相對一戰的暴發原因可以寫成堆積如山的作品,展開二戰的罪咎只要推給那位希特勒即可,這當然是不負責任的說法。光是只要思考,為什麼德國會在那個時間點誕生此人,並讓他掌權,就需要把時間點往回推了。事實上,歷史是連續性的,二戰是一戰延伸的產物,它的所有“因”幾乎可以回溯到前次大戰,而更多的,則是奠基在常常被忽略的“戰間期”。《戰敗者》就是目前少數被引進華文圈,針對這個議題討論的專著。
作者羅伯特‧格瓦特(Robrt Gerwarth)就是企圖在這本書中告訴我們,在1917年到1923年為止的這段期間,革命與暴力從未在歐洲停歇,和約不但沒有帶來應有的效果,反而更加深了衝突。而這段期間內,造成紛亂的現象主要有三:
‧無法停歇的暴力
雖然我們無法否認人性中存在暴力的因子,但戰爭對於這種成分的誇大跟扭曲讓它超越了一般的界線。而且這是一旦跨越之後,要回到原點並不是說做就能做到的。大戰後的士兵,不論是哪一方,都沒能得到妥善的安置與對待,雖然這是出於很多的因素,許多政府為了處理其他要事就已經焦頭爛額,根本無暇他顧,但顯然這些人應該是更優先而非怠慢。以德國來說,身為敗者,無法像戰勝國那樣交代吃了這麼多苦所為何來,回到老家又往往遭到冷遇,後來很多士兵又選擇了繼續參戰,他們前往東線參加對抗布爾什維克的戰爭。不過這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有更多的,則成為當時極端政治黨派的生力軍,是社會不安定的重大因素。我們不要忘了,那位元首本身也是不安份的大戰老兵之一。馬基維利說過“任何虧待老兵的國家都必將自食惡果!”。
‧民族主義病毒
一場大戰,摧毀了四個古老帝國,隨之而生的,是許多個依各民族畫分獨立的眾小國。表面上這種按照“民族自決”精神誕生的政治體,應該最符合當時人們的需求,不用再受困於“民族的囚籠”之中,但事實上是,經過幾百年的混居,要輕易的在地圖上畫出一個“純粹”的單一民族疆域,根本就是癡人說夢。這樣的結果,只造成了更多的糾紛跟衝突,特別是巴爾幹這個早就被稱之為“歐洲火藥庫”之處,更是如同火上加油般,整個大爆炸了。
這種境況,隨著“民族自決”讓位給現實政治,變的更加惡化。理想主義者美國總統威爾遜,拋下他美好的口號逃之夭夭,留下的則是不管哪一方都感到不滿的邊界畫分,種下了另外一場大戰的因子。這種修正主義,成為當時歐洲各國的詭異“共識”。
而這種民族糾紛在崩潰了的鄂圖曼帝國表現的最鮮明。希臘人跟土耳其人幾百年的糾葛就此引爆,企圖重建拜占庭的計畫遭到凱末爾的迎頭痛擊,最終只好帶著一堆無奈的同胞退回本土。許多人必須離開祖先定居的家園,來到陌生的“祖國”,卻也因為帶著太多“異國元素”不怎麼受待見而兩頭不是人,這大概就是民族主義最大的諷刺。
更令人驚悚的是作者接下來的這段話:
沒有哪位政治家比希特勒對觀察1918年至1923年間安納托利亞的形勢發展更有興趣。...希特勒不僅佩服凱末爾對協約國不妥協的抵抗,還企圖效仿他的方式,在經歷戰爭失敗後建立起一個完全世俗的,國家主義和民族同質化的國家。統一與進步委員會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對亞美尼亞人的種族滅絕政策,以及凱末爾對土耳其基督徒的無情驅逐,都在納粹的幻想中留下了鮮明的印記,它們成為未來幾年希特勒美夢的靈感來源和計劃的範例。
當然,凱末爾會說自己跟元首素昧平生,這個鍋他可不背。但不管怎樣,釋放出來的民族主義病毒,擴散開來造成的後果要承受的不只是猶太人。雖然人類常常為了許多理由互相殘殺,如果是為了生存這也是沒有辦法,物競天擇,但為了“看不見的神”跟莫名其妙的“民族分界”而冷血屠戮同為人類的物種,就顯得愚不可及了。
‧共產主義的幽靈
大戰造成的眾多後果中,恐怕又以“實存社會主義國家”的建立為重中之重吧。這是自從馬克思提出其宣言以來,第一個讓“幽靈實體化”,它告訴世人,共產主義不再只是理想,它可以打造出來。這個現實造成了歐洲普遍的惶恐--資產階級或興奮--無產階級,讓原本就已經動盪不安的政局更形惡化。
階級革命混合著政治現實,它在西歐開始擴散,但並沒有像馬克思預言的那樣大暴發,主要原因在於社會主義者本身對於其目標的達成手段本來就存著分歧,此外,絕大部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右翼勢力往往有足夠的力量將之撲滅--不論是用大棒還是胡蘿蔔。但是,革命終究是造成了某些傷痕,在德國的慕尼黑,曾經建立的短暫蘇維埃政權,其殘酷血腥的鬥爭手段不但沒有達成目的,反而引來更多的仇視,讓巴伐利亞州更加右翼化,納粹黨及希特勒在此處發跡,不是沒有道理。
這三大現象造成的紛亂約在二十世紀二零年代中漸漸停歇,主要原因是戰後破損的世界經濟逐漸重上軌道,人類這種生物,在照顧好肚子之後,也就比較不會那麼激進了。但這並不代表之前的那些問題都已然解決,他只是隱藏到了檯面下,成為隨時會點燃的火種。而果不其然,當經濟大蕭條在全世界引爆的時候,前面的這些燃點,全都加倍的歸來,造成更大的動盪。
這全都是一戰造成的因。今天,我們討論二戰原因,甚至討論現在的許多國際局勢的淵源,都要從當時回溯起。本書,徹底的補足了常常被忽視的這一塊。
《戰敗者》的翻譯流暢,作者的敘事能力出色,對於事件也有自己的觀點跟評論,常常能引導讀者並告知其脈絡及影響,是不可多得的好書,值得詳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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