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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德的這套《戰後歐洲六十年》幾年前讀完之後,就想著若干時間後,總要再重看一遍的。這是一部有許多值得深思之處的作品,由出色的文筆與睿智的眼光引領著讀者,去審視二戰之後的歐洲歷史。這對我們思索當下的境況是有意義的,畢竟當現代的人類史,都脫不了這塊大陸的影響。

 

重讀完畢之後,我先特別去找了《歐洲聯盟基本權利憲章》,因為這是一份總結戰後這些年歷史的文件,是歐洲人對於己身過去的反思,裡面保障的,都是以往的罪行。曾經的過錯,成為未來的守護的對象,歷史並非用來仇恨,而是銘記教訓。

 

在最後一章,賈德討論了「猶太問題」,這是一個糾纏了歐洲上千年,然後在納粹德國到達「高峰」,最後到現在終於進入總結與反省的階段。畢竟,對歐洲歷史有所了解的,都應該清楚的意識到,迫害猶太人並非上個世紀特有的產物,而且也不是德意志民族「獨佔」的罪行。實際上幾乎所有歐洲國家,手上都不免沾有血跡。希特勒與納粹之所以特別醒目在於,一來時間離我們最近,二來他們利用了當代科技的殺戮實在太過「高效」,遠為過去所不能及。但是這個問題,其實在戰後依然繼續糾纏著人們,直到最近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反思。賈德認為,在解決這問題之後,歐洲與歐盟諸國要落實憲章條款才能是真心誠意的。

 

 

其實戰後西德的政治環境,要求他們當下立即對於過去罪孽的反省,是非常不現實的。

 

不可否認的,德國人在這場戰爭中受到的傷害與痛苦也不在他國之下,儘管客觀上會被認為是咎由自取,但主觀上如此強加要求反省懺悔並不現實。特別是當時西德境內大批被驅逐出故鄉的德裔,回歸的老兵,這些人本身也是怨氣沖天,認為自己受到的待遇並不公正,或者自己是為國而戰有何錯誤。當時的主政者跟西方盟國如果不能妥善處置,將他們推向極端主義是非常高機率的。而在當時執政的阿登納,是個極端的現實主義者,他則認為德國的罪孽已經大到不宜任意就直球對決,最好還是先緘默以及暫時放下,留待時間去沖淡後再行討論,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在五零年代初即試圖跟以色列談賠償,當時德國民意支持這件事情的還非常低迷,以至於他必須諷刺的跟左派社會黨政敵合作才能在國會過關!因此,也不難想見當初夏伊勒的《第三帝國興亡史》在德國會被抨擊。

 

隔壁的東德兄弟就簡單的多了,他們把過錯推給了別人,教育自己子民「正確的共同記憶」就完事。畢竟坦白說,史達林對猶太人的迫害可一點也不比希特勒好多少,但這些都是不能被提及的秘密,勝利者是沒有汙點的。

 

而其他如維琪法國、波蘭、荷蘭、義大利等國家都是血跡斑斑,戰時的中立國瑞士的銀行在處理猶太人財產時,未能堅持原則而被迫與德國合作,為人詬病。大國英、美在迫害最深刻的時候,也常常都是口惠實不至。

 

這些過去的不光彩,在戰後很長的一段歲月裡,都被刻意的掩蓋,遺忘,或者低調化。原因其實不難理解的。人性本質裡,要公開承認錯誤並不容易,而這種問題上升到國家層級時又容易泛政治化,相當的複雜。但近十幾年裡,歐洲各國總算可以正視這個過往的罪孽,主要原因在於政治環境的變遷與時間的流逝沖淡了很多心理上的陰影。絕大部分的當事人俱往矣,而後人在面對這段歷史的時候,是比較能夠沒那麼多包袱。過去錯誤與罪孽的歷史,學會面對與接受,才能夠勇敢前行。

 

歐洲人打造出了歐盟,他們總是強調尊重人權,講究平等與追求自由,而這都是必須建立在對過往的反省之上。更何況,他們要面對的民族問題,猶太人只是其中之一。

 

坦白說,自「民族主義」誕生之後,它就是人類無數戰爭藉口中,最強大的其中一個。搭配著「愛國主義」,讓人們在即使屠殺婦孺也可以問心無愧,是各種罪惡的最佳護身符。巴爾幹的糾紛成為一戰爆發的導火線,巴黎和會之後沒能真正解決的各種問題又持續困擾著各國直到再次大打出手。但說來極度諷刺的是,希特勒與史達林的各種罪行產生的直接後果,就是把那盤根錯節的多元民族交融的政治地圖給整理清楚了,現在幾乎所有國家都在戰後變成了單一民族體系,這成了很長一段時間和平的根基。

 

不過,這也並不是說,歐洲就此不存在歧視的問題。以前,西方人在上海的租借地公園立了告示:華人與狗不得入內,造成的創傷至今還常被提及。但事實上,英國女房東在六零年代前還刊登著:不歡迎黑人、愛爾蘭人與狗;瑞士在他們的公園也有塊:義大利人與狗禁止入內的告示。即便是所謂的歐洲人內部,也是存在著彼此的歧視與糾紛。這種狀況在五六零年代經濟蓬勃發展,貧窮國家的人民前往富有區域尋求工作機會時,特別容易見到。各國雖然動作遲緩,但總算是慢慢地著手相關反歧視的法案才逐漸改善這個問題。

 

到了二十世紀末,南斯拉夫內戰也曾經是一場嚴苛的考驗。賈德對於這段往事應該是真的痛心疾首吧。

 

他首先直接點名批判米洛塞維奇,認為此公是整個悲劇的罪魁禍首。南斯拉夫在獨裁者狄托死後確實已經搖搖欲墜,但米洛塞維奇在塞爾維亞煽動民族主義,然後公然爭奪聯邦最大份的利益,導致各民族之間那一層微薄的互信全失,各個立刻自尋出路。而他又到處煽動塞爾維亞裔在其他共和國鬧分裂、搞獨立,乃至種族滅絕。確實,南斯拉夫過去依靠狄托的個人魅力,勉強把紛擾的民族問題壓制下來,如今這個力量已經不存在了,再次爆發本來在所難免,或許這是在國族主義病毒下的原罪,但賈德認為至少它可以不用這麼凶殘罪惡。這還只是個人的造業,而但真正讓作者忍不住大加批判的是西歐的反應。當其時也,幾個大國中,德國剛統一,正是泥菩薩過江的狀態也就罷了,而法國則一開始裝死不想管,英國假惺惺連難民都不肯接受,幾乎是毫無作為。其他的國家呢,荷蘭更誇張,派去的聯合國維和部隊眼睜睜的看著要保護的穆斯林難民被塞爾維亞士兵帶去屠殺毫無反應。最後還是在波斯灣戰爭後緩出手來的美國介入,局勢才整個控制下來。

 

這是歐盟在人權問題上的一個重大汙點。

 

而今時今日,歐洲又再次迎來其他洲的難民,必須再次接受考驗。他們是否能在現實困境的壓力之下,堅持住自己的理想,賈德認為,這就要看歐洲人如何面對與教導過往的歷史。歐洲的政治與經濟上的經驗或許是值得參考的共同財產,但這塊大陸想要再次成為人類社會的高標楷模,就要能夠真正的堅持憲章中所擁護的一切,而是這是需要勇氣與全體「歐洲人」的共識。

 

 

賈德過世已經超過十年了。他對當代人類社會的許多問題,在其另外一本《沉痾遍地》(台譯:《厄運之地》) 有過深刻的討論與見解。個人相當好奇他對於眼前的局勢又會有怎麼樣的看法,特別是今日英國脫歐的重大變故。不過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但不論如何,賈德留下了這些作品,也能被引進為中文,實為廣大讀者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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