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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納德‧卡根(Donald Kagan)是戰後美國希臘史的名家,其四卷本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專著,被公認是最詳盡的研究作品;幾年前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引進了第一卷《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爆發》,其餘三卷據說也將陸續翻譯。本書是作者聽從建議,專門針對“一般讀者”重新濃縮改寫而成,省去了學術性的研究,以增加可讀性,也讓有興趣的人可以有比較沒壓力的選擇。

 

這場以斯巴達人跟雅典人為主,發生在古典時期的漫長戰爭,讓希臘人在西元前五世紀所締造的黃金時代就此落幕,其箇中原由,是富有教益的故事。在華文圈,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早有中文,幾年前又推出過新的注釋版,相關研究的書,有一本《獨一無二的戰爭》跟以雅典海軍為主體的《海上霸主》(最近剛出繁體版),還不算太寂寞。

 

而國際關係圈最近出現一個辭彙:“修昔底德陷阱”,指的就是斯巴達跟雅典之間,新舊霸主是否必然爆發衝突的問題,這是一種借古喻今,但這場戰爭本來就有許多國關學者也把它視為經典案例。例如知名的學者奈伊(Joseph Nye)就在他的教科書中開不小篇幅剖析。而歷史學者對此也有各種不同的看法,莫衷一是。而這場戰爭也常常被聯想到二十世紀初的那兩場大戰,不論是爆發的情況,經過及影響,總讓人覺得歷史是不斷重複的。不論如何,伯羅奔尼撒戰爭都是熱門的討論。

 

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故事,之前提到的兩本書,筆者都閱讀過,已經有個梗概的了解,但之前我也閱讀過他那四卷本的頭一卷,非常欣賞其寫作方式,於是又繼續看了這本,果然不負所望。雖然以像蘭克這樣的大名家都主張應該讓“史料自己說話”,但其實也不是所有讀者都喜歡如同學者般的鑽研史料,卡根在本書中所做的,是一種引導跟剖析。他除了將戰爭的始末詳細的述說之外,還加入了許多自己的意見,不論是各個事件的走向,人物的決定,其功過,及批判修習底德史料等,都可看到他的見解。先不論其看法是否公允客觀,但對讀者來說,卻是非常有幫助的。而我個人則最喜歡閱讀這樣的作品,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算是一種交流與對話。

 

這場戰爭有幾個主題值得討論。

首先是當然是戰爭的爆發是否無可避免。

卡根的意見是認為,兩個大國當然不可能都一心求戰,鷹派跟鴿派彼此之間互相制衡。麻煩的地方在於,有時戰爭的開始卻是相關兩大國以外的小勢力引發,不管是一戰還是希臘人都是如此。由伯羅奔尼撒聯盟中成員科林斯引起的一系列騷動,牽連了雅典的介入,雖然斯巴達人並不想干涉,但身為盟主的他如果放任不管勢必損及其威信,最終導致霸權崩潰,於是就這樣被綁架,這無疑是種諷刺之處。相對於斯巴達人的身不由己,雅典人則要看伯里克利。卡根指出,這位深謀遠慮的領袖,在他的思考裡面,眼下的體系並不穩定,雅典在當時的陸戰中無法取勝,但斯巴達人卻不敢下海,於是伯里克利決定用堅壁清野的戰術,建立長牆死守不出,然後利用海上騷擾敵人後方,消耗伯羅奔尼撒人的鬥志與物資,迫使對方最終願意坐下來談判,並從此不敢再輕啟戰端,這樣才能真正的維持兩造的長期和平,達成一種有效威嚇。因此,伯里克利的想法中便存在了一種“早打晚打不如現在打”的念頭,對於和平的努力便不是那麼盡力。卡根對此給予了批評,他認為這種戰略在理論上看來是相當完美,但現實上,在尚武的希臘社會,這種避戰做法卻只會引來更大的輕視,伯里克利可以憑著自己的威信說服雅典人遵從,但卻無法逼使斯巴達人真的如其所願,而這位領袖卻堅信自己的想法無誤,於是就決心把自己的城邦引入一場難以停歇戰火之中。

這感覺就像是一戰時,施里芬計畫對於德國的影響,它綁死了參謀本部堅持先西後東的戰略靈活性。軍事上也許有明確的目標計畫是明確的,但在政治上把自己的選擇限縮就屬不智了。今天仍有許多人用這樣的思維決定政策,無疑是危險跟值得警惕。

 

這場戰爭改變了古希臘人的許多面貌,習慣、風俗等,《獨一無二的戰爭》這本書整理的比較好,但卡根也有提及。

其中一個面向就是殘酷的內戰。

古希臘本來就是一個政體的實驗場,許多古往今來的人類政體在那兒都可以找到類似的案例,寡頭、獨裁、民主等。而人們為了孰優孰劣有時候必須訴諸武力,這在戰爭時候變得更加激烈。

克基拉(Coryra)島原本是雅典的盟友,寡頭派向斯巴達幫助下一度發動政變奪權成功,嗣後民主派也找來外援反擊。接著就展開一連串的大清洗,殘忍的屠殺。所有人都只忠於自己的派系,親情、道義、倫理都被置之腦後,為了自己的意識形態,什麼都可不顧。而我們對此不當陌生,二十世紀初期的西班牙,戰後的希臘等地的內戰,都可見到。

不過我們也不用太悲觀,事實上還是有人有得到教訓。雅典在戰敗後曾一度寡頭化,而色拉西布洛斯(Thrasybulus)等溫和派領導恢復了民主後,卻沒有如其他城邦那樣展開秋後算帳,而是致力達成階級和解。他們只處死跟放逐了元兇首惡,對於其他次要的人物則予以大赦。於是雅典儘管也經過內戰,卻沒有損失太大的元氣就回到了常態。這雖然是個老生常談,但所謂“仁者無敵”也不該無限上綱,事實上正確的做法是糖跟鞭子缺一不可。凱撒希望用寬容來和解羅馬共和後的腥風血雨,但他沒有肅清那些跟自己利益永遠不能妥協的死硬派,最終導致失敗,所以奧古斯都就記取了教訓來個“斷捨離”,真正建立了長久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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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後期,歷史的進程取決在四個人的身上:亞西比德(Alcibiades)、尼基亞斯(Nicias)色拉西布洛斯(Thrasybulus)跟來山德(Lysander)。前三位是雅典的主要政治人物,最後一位則是結束戰爭的男人。

先講亞西比德好了。此人是伯里克利的親戚,年少得志,人長得帥,口若懸河,聰明而擅權變,最重要的是,他野心勃勃,是沒有道德束縛的危險分子。雅典人對此人又愛又恨,他確實是有才能,但對民主體制卻是最大的危害。能夠制衡他的則是其死對頭尼基亞斯,此人出身舊貴族,以穩重謙和的美德爭取人們的信任,但隱藏在這背後卻是優柔寡斷跟無能。雅典人相信他跟亞西比德可以互補,可惜這是天大的誤會。

西西里遠征是亞西比德力主的,卡根指出,決定是公民大會下的,而且一開始其實他們的冒險是很克制的,雅典投入的兵力有限,就算損失也不會傷及根本。關鍵在於之後的政爭。出於對亞西比德的不信任,雅典指派尼基亞斯跟拉馬庫斯跟他一同出征。尼基亞斯本人是持反對立場,可他害怕被指責而不敢明言,於是耍了個小聰明想透過強調敵人敘拉古的強大來逼退公民大會,結果反而讓雅典人投入了更大的賭注,這是他導致的第一個錯誤。而且更讓人無言的是,大軍剛出征,雅典城內發生一起嚴重的瀆神事件,不管當時還是後世都沒辦法完全證明誰是兇手,可是當時的風向把嫌疑指向了正在領軍的亞西比德,結果就這樣,一個剛剛抵達敵境的統帥要被招回來審判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亞西比德的流亡,指揮權落到尼基亞斯手上,而我們知道,雅典遠征軍統帥是滿心不想打仗的。卡根評論此人時,基本上是把西西里慘敗的罪責歸咎在他身上,此人最不可被原諒的不是他戰敗,而是始終不敢面對這個現實。當戰況開始不利時,如果他能夠承擔起責任及時撤退,那雅典頂多失了顏面,至少還能保住裡子,但此時他卻是不記取教訓的,又耍了一次小聰明。尼基亞斯派使者回雅典只說敵人有增援,所以要嘛就多派援軍,不然就放棄撤退,再不然就是換人,就是不肯承認面臨失敗。且他這樣等於把責任拋向了公民大會去決定,但此時雅典根本不清楚西西里真正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他們又再次增加了籌碼,派遣了援軍,這等於是把所有家當都丟進去了。人類都有一種賭徒心理,特別是強國,更加輸不起,或許更該被指責的是尼基亞斯,這是第二個錯誤。而最終的悲劇在於,當西西里遠征已經確定失敗時,尼基亞斯為了挽救自己的名譽死活不肯撤退而讓雅典軍失去了最後機會,全軍覆沒便成為定局。後來雅典人也終於看透尼基亞斯的真面目,在設立紀念碑的時候忽略了此人,特別是他最後主動投降,相對於另外一位主帥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拒絕被俘而自殺(注意,不要跟稍晚的那位演說家混淆)。雖然這樣的狀況雅典自己也要負上責任,這下文會談到。

於是歷史上也留下一個話題就是,如果亞西比德從頭到尾完全指揮這場戰役是否就能避免悲劇。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卡根也沒想過。事實上是,助長此役失敗亞西比德多少也有關係,當時他逃亡到斯巴達,洩漏了母邦許多機密,雖說情由可原,但多少也知道其本性如何。相對於此二人,雅典人還算幸運,此時接手的是前面提過的色拉西布洛斯(Thrasybulus),他是亞西比德的支持者,出身富裕之家,是個有才能,冷靜自持,支持有限民主的溫和派人士,曾多次挽救雅典民主於寡頭派之手,並在西西里慘敗後控制住局勢,卡根說:「他沒有亞西比德依舊可以完成任務,但亞西比德沒有色拉西布洛斯就一事無成。」由此可見其答案為何。我個人小小見解以為,如果此公出生在羅馬,尚不失為龐培,但在雅典,就只能是亞西比德了。

而當時,對雅典跟亞西比德都十分不幸的是來山德的出場。此人也是這場戰爭中的產物,以他低微的出身本不該有此地位,但當時斯巴達的戰爭機器也開始衰弱,而且此人還有母邦最缺的海戰天分!來山德跟亞西比德一樣都是野心分子,但他更加懂得收斂鋒芒,甚至能卑躬屈膝的向波斯王子小居魯士靠攏,取得其援助跟支持,贏得勝利跟自己的榮耀。在扮演救世主方面,顯然就打趴了亞西比德,儘管兩人的下場差不多。

 

來山德的存在只是雅典覆敗的原因之一,更大的關鍵是阿吉紐西戰役。雅典此役任命了包括伯里克利的小兒子在內十名將軍指揮,他們分工合作取得奇蹟般的勝利,但卻在戰後面臨一大難題。在當時,希臘風俗中,替戰死同袍收拾遺體下葬是首要任務,但當時斯巴達殘軍已逃,放之不管隨時會捲土重來,雅典已經沒有餘力縱虎歸山,而當時在海上也不容許回頭再處置。爭論許久後,最終將軍們請當時以平民身分來幫忙的色拉西布洛斯收拾戰場,他們前往追敵,可惜這麼一耽擱,最終卻是兩頭空,斯巴達人已去遠,而海上突如其來的風暴讓作業無法進行。

回到雅典,這件事情居然壓倒了勝利的喜悅而炸開了鍋,尤其是在部分野心政客的煽動下,公民大會追究十位將軍的責任而判處其死刑(有兩位先逃了)!儘管我們可以嘗試理解當時的情況,但不論如何包括卡根在內,都認為此一處罰太過嚴厲。而這個結果不但害死了雅典僅剩下的有經驗的良將,也讓牽扯在內的色拉西布洛斯被冷凍,更重要的是之後的接手者變的戰戰兢兢,綁手綁腳,以致於被來山德所趁,最終大敗,把雅典的剩餘力量全輸乾淨。

這是攻擊雅典民主的人們最常提及的點,而事後公民們把責任推給了煽動的政客,仿如不是自己下的決定,顯然也是一種不可取的行為。同樣犯錯的還有迦太基,而羅馬人則總是給予敗者機會。失敗並不可恥,關鍵在於能否記取教訓。之前在西西里島潰敗不願被俘而自殺的德摩斯提尼第一次出道也是敗績,但他很快就證明了自己,並成為常勝的名將,那場潰敗如果不是受制於尼基阿斯,也許他有機會力挽狂瀾或讓事情不至於如此糟糕。而反過來說,導致悲劇的尼基阿斯之所以寧屈辱的死在敵手也不願意回國,或許他早見到兩者之間差不了太多,而情願垂死掙扎置同胞安危於不顧,更何況這是其從頭到尾都不想打的一役!這些苦果,都是雅典自己種下的,必須自己承擔。

 

這場戰爭沒有勝利者。出於自身的考慮,來山德對雅典寬大的處置,也讓這個城邦沒多久就恢復元氣,重新建立了“第二帝國”。

但損失的是回不來的。

很快,不論是斯巴達、底比斯、雅典甚至是波斯,都成為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霸業中的部分,而這個征服者的登場時間卻是用瞬間來形容也不過分。

卡根告訴我們,希臘人用血留給後人的教訓是,無論如何都不要輕啟戰端,特別是兩個強國之間,多半兩敗俱傷;還有用有利於己來判斷敵人並作計畫開戰,十之八九都是悲劇(哪怕像伯里克利也誤判了)。儘管我們也承認,二十世紀初的歐洲人完全沒把這當一回事。

 

本書是我在2016年內閱讀過的眾多書中,除了《羅馬革命》之外,另外一本最具教益的書,也強烈的推薦給大家。另外,更推薦花點時間去看看伯里克利那篇著名的對陣亡將士的葬禮演說,不仔細看你不會發現那是兩三年前的人寫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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