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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是看完理查德‧埃文斯 (Richard JEvans)為納粹德國撰寫的通史,厚度令人望而生畏的三部曲。本書是最後一部作品,關於前兩作《第三帝國的到來》、《當權的第三帝國》與作者的一些介紹,已經有敝人之前寫的書評可以參看。對懶得翻閱的朋友,我直接先下個結論:在敝人心中,這三部曲算是納粹德國通史的決定版,現行中文的其他作品都可以退休了。以上。

 

本書書名為《戰時的第三帝國》,顧名思義,就是講述1939年德波開戰到1945年柏林陷落為止的歷史。相對於前兩作講述納粹上台前的背景與初執政對德國的改造,不擅長軍事、經濟史的作者,把重點放在了大屠殺上,網路上看一些評論覺得本書比較枯燥,也是沒辦法的。畢竟納粹對人類文明史最重要的「政績」當然就是那令人髮指的殺戮罪行,不過如果純就字面上的呈現,對讀者來說很容易就只是一堆數字,儘管埃文斯盡量找了很多當事人的回憶錄,漫長的描述還是容易厭煩,給人的印象當然不如影像。關於那些對猶太人的迫害,建議看電影“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 或者“辛德勒的名單”,就可以有深刻的感受。

 

 

「千年易過,德國罪孽難消」(“Tausend Jahre werden vergehen und diese Schuld von Deutschland nicht wegnehmen”

 

 

這句話是有深刻涵義的。不過,對很多人來說,想必會浮現的疑問是,為何納粹對猶太人有如此深的執著,即便到行將戰敗之際,還是拚了命的趕盡殺絕?

 

對此,埃文斯的見解是這要從納粹的本質談起。這個政黨是在二三零年代的那種政治崩壞,經濟失序的年代中誕生,那是個容易令人絕望的時光,而納粹利用了這點,在暴力與仇恨中誕生與茁壯。而人類本性中有一個常見的特質,那就是遷怒與怪罪。“千錯萬錯都不是我的錯,一定是某某某不好”,當人們無法解釋自己面臨的不幸時,很容易會將之加罪於他人,好擺脫自己的責任與心理負擔。納粹把德國在一戰後面臨的困境,全部或部分加諸於猶太人身上,以達成自己的政治目的,久而久之,變成了一種執念。隨著戰爭的不順遂,這種遷怒變得更加的深刻而狠毒。

 

但必須坦率說,這種現象在當時的歐洲是相當普遍的,儘管「主動」是來自納粹,可是很多國家的人民都或多或少成為了「幫兇」,不管是出於自願還是被迫。以法國來說,十九世紀末他們就曾經因為「德雷福斯案」引起一波政治騷動,當納粹開始佔領並迫害猶太人時,一些極端右派見獵心喜,紛紛跟著參了一腳,於是這塊土地很快就成為僅次德國本土的殺戮之地。甚至,就連同樣遭受侵略與迫害的波蘭人,也自甘墮落,為虎作倀。楊・格羅斯 (Jan T. Gross)特別寫了一本《鄰人》討論這段不堪往事,木馬出版社有引進,有興趣的可以看看。

 

當然,也是有良知的人拒絕了參與迫害。同樣在法國,南方樸素的農民就常常包庇逃亡的猶太人;鄰國義大利平民也經常對官方的行動加以抗議與不合作;最大動作的則來自於北歐,丹麥、瑞典、芬蘭甚至是被佔領的挪威都拒不從命,努力的保護被迫害者,不過埃文斯也指出,這可能跟當地居住的猶太人本就不多也沒有深刻的反猶主義有關。

 

歐洲千年來的反猶主義是另外一個可以寫成專書的命題。這種邪惡的歧視平常隱藏潛伏,納粹就像開了潘多拉的寶箱,把人性最惡劣的部份給釋放或逼迫出來,它像病毒一樣迅速感染了這塊大陸。這是個非常令人震驚的現象。如果說,不知為何而戰的美國士兵看到集中營之後就知道自己來的原因,那麼,德國人民是否曾有意識到自己的罪惡?

 

其實是有的。當戰爭的苦難開始落到他們身上的時候,就漸漸意識到自己放任了什麼事情發生。他們讓納粹為所欲為,惡劣對待猶太人,現在遭受報應也只是剛好。以蘇德戰線來說,他們在人家國土上造孽,當戰局逆轉之後,扣掉某些被洗腦過頭尚未醒悟的士兵之外,都漸漸意識到俄國人的報復即將到來。靠近東部的人紛紛開始棄家而逃,因為他們很清楚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樣的結果。

 

西線的雖然不用面對紅軍直面而來的報復,但英美的轟炸也沒好到哪去。過去也不是沒有批判盟軍對德轟炸的實用性以及是否過分殘酷,但事實上是,當戈林的牛皮被戳破,人們必須開始接受不斷逃避敵機,痛失親人與財產時,對納粹的支持也與日漸減,儘管法國戰役勝利時同一批人也是如此狂歡。但我們不能責備他們既然如此為何不起身反抗,因為德國社會早已被原子化,已經不存在可以連結行動的組織或團體。人們最多能做到的,就是當盟軍過來時,遏止仍試圖抵抗的納粹以迎「王師」而已。

 

這種失去支持的現象在43年以後就日益顯著了,戈培爾等高層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納粹不僅對外壓榨,對內也日益殘酷。當以往的宣傳手段不再奏效,只好實施鐵腕手段,告密、監視等無所不用其極。司法系統也形同失效,一聲令下,政治犯就可以草率處決。埃文斯用一個生動的例子告訴我們當時的境況:因為文件錯誤,監獄誤把六位輕度犯處刑了,但他們接下來的補救方式是,當作若無其事,找出真正的六位補槍。不過其實也不只是針對這些人,在納粹烏托邦裡面,任何「不良基因」的都會被視為「社會殘渣」,必須加以「剃除」。那些殘障人士、精神疾病患、罪犯,也都在這種司法失靈的情況下被隨意處置。到了戰爭後期,我們已經很難說,到底納粹對誰比較殘忍了,或許他們只對自己仁慈吧。曾有德國婦女評論說:至少一戰時那些高層知道打輸了就趕快投降沒有拖著我們下水。而這恰恰是希特勒努力想避免的。

 

那麼,後方這種境況,前線奮戰的士兵知道嗎?其實絕大部分都不清楚,宣傳部長對此非常敏感。但是蘇德戰線的慘況,不需要外力影響,部隊的士氣也是很難維持。但是,國防軍並沒有崩潰。這當得歸功於這支軍隊優秀的傳統與穩固的結構組織。精實的訓練固然可以讓士兵比較能面對困境,但更加有效的是同袍之間的情誼。德軍高層對於每支部隊的士兵來源非常重視,盡可能讓同鄉一起服役,而且絕不輕易打散,即便受傷歸來也要能回到原本的建制,透過長期的奮戰培養出的同甘共苦的連結,讓部隊在艱苦之中還能盡量的不輕易潰散。此外,納粹對於一些士兵的洗腦也是相當的深刻,尤其是年輕氣盛的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小夥子,他們從小遭到「培育」成「忠黨愛國」的主要力量,很多都成為了惡名昭彰的黨衛軍。但話說回來,這些年輕人也常被當作犧牲品,因為他們奮不畏死,對於命令也從不質疑,不像是國防軍那些真正的中階主幹三四十歲的軍士兵,有家室也曾經歷過社會洗禮,不易被納粹控制。

 

也因此,後來德軍的損失日益增加,年輕人也越來越少,以至於素質直線下滑,希特勒對此也憂心重重,他們甚至不得不開始實施一些政策。除了原本既定的要求婦女專心生育外,對於非婚生子,一些「看起來像日耳曼民族」的戰爭孤兒,也都被接受。納粹在兵源上已經捉襟見軸,開始飢不擇食了。關於戰爭中的士兵心理變化,後來有不少的日記與回憶錄,華文圈最知名的應該是法德混血的蓋伊·薩傑寫的《被遺忘的士兵》,推薦一讀。

 

 

不過這種奮戰對德國與世界來說到底怎麼計算就難以評說了,而幫助納粹還能繼續堅持下去的另外一位「功臣」,則是在戰後逃脫清算的施培爾。出於前次大戰的經驗,希特勒一直希望避免讓戰火波及到本土--扣掉遭受英美轟炸不談--至少他一直到4243年以後才開始真正的戰爭動員,並極力的壓榨被佔領國以維繫本土國民的生活物資不致短缺,因為元首牢牢記得上次大戰的失敗原因就是因為後院起火,遭「背後捅一刀」,儘管這是他個人的主觀偏見居多。而且希特勒為了方便掌控權力,放任底下官員惡鬥,導致行政效率低落,德國經濟產能儘管在40年以後幾乎有了大半歐洲,卻無法真正的全力壓榨,整體效率別說蘇聯,連英、美等自由市場國家亦不如。施培爾上台之後,憑著跟希特勒的私交,努力的說服他讓自己獨掌大權。這位工程師很快就重整德國多頭散亂的經濟體制,令由己出,讓各大企業不再各行其是。以軍備來說,他命專員重審了所有正在建造的武器的需求性,刪除了無用多餘的裝備,集中在主要需求上,大大的提高了部隊戰力跟後勤壓力,也讓德軍更能繼續戰爭下去。不過,如果說這些他也只是盡本分,那麼更引人爭議的是,施培爾在人力的使用上。他對於集中營的存在是一直避重就輕的,但許多證據都指出,他對於壓榨這種「人力」也沒有特別手軟。只是此人的中產階級形象良好,加上又辯才無礙,才讓他在大審中從輕發落。

 

他可以這樣逃過一劫,不代表其他人可以。對紐倫堡大審本身的正義跟合法性之類的不是討論的範圍,但罪惡就是罪惡,不能放之任之。儘管在政治現實之中,對於納粹罪行的追究不可能真正做到「純粹與完整」。當時泰半的德國人都與此有牽扯,特別是統治階級中的菁英,在戰後需要他們的協助來治理新的聯邦德國,全面性的清算並不現實。但這也並不代表就完全不再聞問。「事緩則圓」,本文撰寫的2021年冬,依然有則新聞說,德國檢方起訴了一位白髮蒼蒼,曾經擔任集中營的警衛的老人,他的罪名是涉嫌協助謀殺犯人,儘管個人認為這是形式意義大於實質,不過至少讓世人知道「正義或許遲到但不會缺席」。更早之前,著名的艾希曼受審時,替自己的辯護是:「我只是體制的受害者,奉命行事的平庸之輩」,這段看似成理的詞句,猶太哲學家漢娜‧鄂蘭寫了一本專書深入探討。如果想要更鮮明的體驗,可以觀賞為此拍攝的電影,最後結尾的那段演說非常精采。

 

漢娜‧鄂蘭表示,在一個險惡的環境底下,難免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可一旦你放棄了自主思考與判斷,那麼,就等於你也放棄了自己身為人的基本存在意義與價值。艾希曼用自己是奉命行事來辯解,但這並不代表他不能做出任何價值判斷。本書作者埃文斯在列舉罪惡的同時,也記錄了許多其他小人物在納粹暴政底下試圖反抗的事跡,例如曾被拍攝成電影,由蕭爾兄妹領導的「白玫瑰」地下組織的活動,以及許許多多嘗試拯救不幸人們的故事。有句話聽起來老梗,但卻是現實:「壞人之所以橫行,是因為好人袖手旁觀」。

 

而在「艾希曼案」中,漢娜‧鄂蘭強調的另外一個觀念是,她嘗試去理解這些人,並不是為了寬恕與諒解,而是為了不要重複愚行。就像今天的輿論環境很流行的一種抗辯,個人稱之為「比爛主義」。當某個罪行被指責時,反對方會抬出「某某也做過類似行為,你為何不說?」來做為辯護,這是非常幼稚的行為。雖然有犯過錯誤,但如果有經歷深刻的反省與檢討,就代表能出來面對同一罪行的批判,畢竟追究的更深刻的意義正是在於避免重蹈覆轍。

 

 

本文撰寫的時間點,在非洲的衣索比亞正在內戰,政府軍與反抗軍雙方都在進行種族屠殺,埃文斯書中討論的這些罪行離我們並不遙遠。白俄羅斯正將大批難民往西推向歐盟邊境,令人頭疼的人道問題即將再次考驗這塊舊大陸。這是一個全球日益動盪的時代,各種歷史上舉目可見的惡兆正在浮現,在這樣的時代裡,閱讀納粹第三帝國的始末是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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