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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後悔這麼晚才看這本書,不過,有時候,有些經典好書是要有點底子才能看懂的。

《羅馬帝國社會經濟史》是一本陳舊的經典,作者羅斯托夫采夫光聽名字就知道出身,不過他是移居美國的俄裔,是出於對“十月革命”的反感而離開祖國,這點對於閱讀本書時,是不可不知道的。

誠如譯者所指出,本書運用了社會學的階級觀來談論羅馬帝國的社會經濟跟盛衰,這是個頗有爭議的做法。筆者個人反對的是一種“濫用,為了解釋而解釋的套用”,正如過去對岸左派史學界喜歡把西方的發展歷程硬生生的架上傳統中國一樣,讓人反感。羅斯托夫采夫雖然運用了諸如“資產階級”、“無產階級”之類的詞彙來描述羅馬帝國的社會大眾,但他的論述有據,邏輯清晰,確實的引用了許多考古學的證據,筆者更願意相信的是,他只是借用了這些詞來做其歷史解釋罷了。

只是,我們也不該忽略的是,羅斯托夫采夫的政治立場,也是明顯的表示在他的這部著作中:“一種資產階級歷史觀”,這點後文會談到。

本書是由兩名相當出色的歷史學家及經濟學家馬雍、厲以寧合作翻譯,他們充分的表現出專業學者的水平,《羅馬帝國社會經濟史》的內文中,字句順暢,清晰易懂,令人差點以為這是中文創作而忘了其實是經過轉譯,書中的專業詞都會附上拉丁原文,遇到難解的字句也會透過附注解釋而不強加附會或省略,基本上這樣的表現是難以挑剔的了。只是說,許多人名還是一樣,都跟後來的許多通俗譯法略為不同,但這也不是本書的問題而已,最後附上索引,讀者自己看看原文也就知道了。


回到內文。

《羅馬帝國社會經濟史》,顧名思義,本書敘述的帝國早期到君士坦丁時期的社會經濟發展變遷及其意義,對作者而言,四世紀以後是一個另外的,需要用別的專著去討論的年代。

這本書最大的特色,在於羅斯托夫采夫運用了社會學的階級觀來探討羅馬帝國的盛衰,這並不是令人覺得新奇的觀點,之前筆者曾介紹過,芬利的《古代世界的政治》也主張,在當時的“政治”,就是貴族與平民之間的鬥爭。羅馬共和末年的騷亂,除了擴張過度後的制度適應不良外,誠如另外一本大作《坎奈的幽靈》所指出的,還有內部軍人的安置問題,貴族掌握過多財富,拒絕再跟平民分享及妥協等等。

長期內戰過後,不論是哪個階級,都厭倦了混亂,渴望和平。奧古斯都在這樣的背景中崛起,算是“眾望所歸”。但是是由他而非凱撒完成帝國轉型,還是有其原因。當時羅馬的知識份子其實都有一個矛盾的認知,過去的寡頭共和已經一去不復返,也不再適合當前的帝國,但他們出於對傳統的眷戀,以及對於東方王政的強烈反感,所以無法接受凱撒的主張;接受這個教訓的奧古斯都表現了他完美的演技,他把王權偽裝建立在元老院及羅馬人民之上,掩飾了其“槍桿子出政權”的本質,成功了完成了一齣“軍事獨裁”的大戲。而羅斯托夫采夫指出,直到五賢帝時代為止,這段時期最大的特色,就是皇權跟“城市資產階級”的聯盟。

所謂的“城市資產階級”,簡單來說,就是在共和末開始冒出頭來的騎士階級等新貴,他們藉由著商業、掌握大地產等手段致富,擠身上流,但卻沒有貴族的顯赫家世,於是又被劃分出另外一個階級來。就筆者的認知中,比較希望把他們解讀成現代的“中產階級”,但這尚有待商榷。總之,這群人的政治力跟財力在內戰後取代了殘破凋零的古代貴族世家,形成新的統治階級,他們富有教養跟文化,居住在都市內,是帝國的核心,也是維繫皇權的中樞,是羅斯托夫采夫的重要論點。奧古斯都正是跟他們達成了共識,將個人的獨裁偽裝成一種由現在已經屬於城市資產階級的元老院跟羅馬人民所賦予的“開明專制”。與此同時,為了統治廣大的土地,帝國必須積極的都會化,藉由各自治市及其內部的“資產階級”來控制鄉村。這種做法也不算創新。過去共和時期對待其他征服城邦,羅馬就一直賦予相當程度的自治權來達成統治,只是現在已經不再征服,而是“創造”。吾人甚至可以把它想像成一種“自治市聯邦帝國”也不為過。

在經濟面上,羅斯托夫采夫認為,雖然城市資產階級是依靠商業起家,但農業依然是主要的生產,畢竟當時的經濟規模並不足以撐起一個龐大的工業,這是受限於科技、交通運輸外,還有消費市場不足以刺激人們進步。英國的那場革命是偶然還是必然是史學界的一個論題,這邊先不討論,但它的發生是有多方條件的促成這毋庸置疑,顯然羅馬固然繁盛,但卻沒有達到引發一場革命的境界。同時,這也使帝國的經濟基礎變得脆弱,因為主要支持這龐大機器的僅僅是城市資產階級,承平時期或許還不至於彰顯出來,一旦進入戰亂時代,很快就會變成重擔。

盛極必衰是歷史論述中常有的觀點,羅馬帝國在最強大的五賢帝時期就已經埋下了日後衰退的種子。

除了前面所提的經濟問題外,羅斯托夫采夫指出,在維斯帕先時代開始,帝國的兵源就開始轉變,過去都是徵召城市出身的資產階級年輕子弟入伍,但這群人已經開始腐化,他們逃避兵役,而且少子化的問題也十分嚴重,逼的皇帝不得不開始向農村選人。這之中最大的差別是,其一,當時的農民羅馬化(文明化)的程度明顯低於城市,這使軍隊有“野蠻化”的趨勢;其二,階級對立始終存在,過去的貴族被取代,兩邊的鬥爭並沒有趨於緩和,事實上成是資產階級的墮落程度有而過之,而軍隊主流變成農村,這代表武力開始落入平民手中。

三世紀引爆的那場危機,正是城市資產階級跟農民之間的內戰,塞維魯以農民軍隊的支持奪取了政權,在他們的期盼中,開始一場社會革命,希望能重新分配財富。但是秩序一旦失控,要恢復它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

羅斯托夫采夫的解讀是一種自成一家的學說,認不認同是一回事,但它嘗試解釋這個命題,並為一個值得重視的意見又是一回事。

前面說過,帝國的經濟基礎是建立在城市資產階級中,他們固然享有特權,但同時也承擔了許多社會責任,要知道,在當時擔任城市公職是沒有薪水,要自掏腰包的。此外,帝國的財政也沒有現代那樣的健全系統,戰爭爆發,臨時徵收的稅金跟許多“派差”(繇役),首當其衝的是這是這批人,跟著倒楣的才是下層農民。三世紀後的內戰不斷,外患頻仍,國家猶如殺雞取卵般的壓榨這個階級,很快的就把它們拖垮。殘存下來的,不是那些擁有更多特權的狡詐之輩,就是一些苟延殘喘,只能惶惶度日的人。他們成為新的統治機構,不再像過去那樣還能多少為社會付出,只知道持續的掠奪財富,部分給國家,大部分中飽私囊。於是貧苦階級流亡了,城市跟農村都同時崩潰,皇帝又不得不凍結階級流動,使用國家機器來把人們綁定在各行各業上,形成一個大牢籠控制整個社會結構。

在這邊,羅斯托夫采夫辛辣的指出,下層階級企圖用社會革命來改變現狀,但是他們換來的結果卻是兩敗俱傷。城市資產階級是消滅了,但冒出來的卻是更惡劣的官僚系統,他們奴役農民的手法是有而甚之,是否得不償失?

行筆至此,正好看到了一篇關於近日埃及民眾對於推翻穆巴拉克感到後悔的報導,又想起了那位擅長搞鬥爭的毛主席的名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倒是頗有感觸。

當然,羅斯托夫采夫對於三世紀危機的解釋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他對於俄國革命的觀感,尤其是在今日已經看到這場試驗結果的時刻。但筆者個人認為這並不該影響到本書及其論點的價值,他的許多說法都是富有邏輯性跟說服力的。就像他對於羅馬軍隊的變質的解釋:兵源蠻族化,軍人“階級化”,導致其不再是“羅馬國家的軍隊”,而構成晚期內戰不斷的根源;是筆者理解為何同樣是依靠武力建政的前期皇帝能夠控制住軍隊,而後期皇帝往往淪為傀儡這個問題的很好思路,這不單只是個人能力或威望能夠說明的(Aurelian難道不夠才具跟威信嗎)。此外,羅斯托夫采夫還指出,正是因為晚期帝國人民的悲慘境遇,才導致他們在絕望之中,轉而去信仰充滿救贖思想跟來世學說的基督教,它才能壯大,最後稱霸。另外,對於戴克里先跟君士坦丁的評價也是相當有趣的觀點。


總之,羅斯托夫采夫的這本著作在外國姑且不論,在華文界中對於羅馬帝國史,是不可不讀的經典,這是毋庸置疑的,在此跟大家推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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