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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脫離國民黨建構的史觀,重新看待毛澤東是從唐德剛的書而來,那時,我很喜歡他的《晚清七十年》,然後接著遠流又繼續出袁世凱,之後一路至此。現在回頭看唐老的書,其實不太適合新手,他嘻笑怒罵,東拉西扯,比較適合有點底子的人,不然會被帶的團團轉。之後又看了李志綏、張戎、天兒慧等人的作品,觀點各有千秋,充分表現出此人的爭議性,而這幾年台灣出的毛傳也夠多的,足以讓讀者眼花撩亂。錢理群這套《毛澤東時代和後毛澤東時代》是幾年前在國際書展一時興起買的,我知道作者其實非史家,而更似文學家,不過他的身世特別,寫起這段故事或許有其特殊之處。大概就像之前的齊邦媛、龍應台等人吧。

 

錢理群父親是國民黨官員,49年那場變故,年幼的他跟母親還有幾位偷偷加入共產黨的兄姊留在了大陸,父親遷台,又有兄長赴美,一家可以說各分東西。這種身分背景根據錢的自述也是曾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不過幸好其母向來低調懂得做人,倒也躲過了一些災難,平安將其養大,自己也能善終。因此,作者對共產黨,對毛,他自述“感情複雜”。

 

本書是他依照在台灣交大開課講毛澤東的稿子重新潤色,增添章節後而成的作品,因此風格比較多口語,論述性多,敘事性寡。閱讀過程中可以看出,錢理群除了自身的經驗外,很多地方都是引用他人的觀點,感覺欠缺原創性;不過當然,他的選擇即表達其價值觀這毋庸置疑,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作者自身的思想。整體來說,雖然錢肯定“共產黨完成了中國百年來的宿願:一個獨立、自強,不用再看人臉色的國家”,但他話鋒一轉,開始批判“這背後多少代價,卻往往被人刻意掩蓋跟忽略”,“國強了,但民有富嗎?”作者問了這句話。

 

 

‧怎麼看毛澤東?

錢理群說,毛常常自稱自己身上“帶有猴性跟虎性”,簡單的來說,就是“我造你反天經地義,你革我命罪該萬死”。這其實倒也沒什麼,哪個搞政治的不是如此,曹操說“寧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被罵成了豬頭,他也只是坦率了些。毛在《沁園春·雪》把秦皇、漢武、唐宗、宋祖跟成吉思汗數了一遍,覺得自己更勝一籌,個人覺得毛確實是不亞於這批帝王,但不幸的是,這個國家需要的是華盛頓。而事實上,他更像是同樣出身農民,以此“階級”自傲的明太祖朱元璋,只是說,他學了一些“洋玩意”,才可以來“還看今朝”。

 

共產主義是二十世紀最重大的政治實驗,整個人類社會都受到了波及。以研究俄國革命史著名的學者理查.皮佩斯(Richard Pipes)在他的《共產主義簡史》指出,共產主義本身就建設在對人性錯誤的假設,它過分放大善的一面,且錯誤的以為惡的一面可以在後天加以改變。更可怕的是,它原本是針對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所開出的藥方,在現實中卻被拿去普遍落後的農業社會治療。今天,一部分的馬克斯原教旨主義者會跟你說是列寧、史達林等亂搞,但皮佩斯顯然不這麼認同。

 

在這種情況下,毛從俄國那邊學來的半調子“經驗”,就混合著“中國傳統”拿來施政,就成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了。史達林死後,蘇聯的一些弊端或多或少的揭露在世人面前,當時中共的菁英都決心不走這個路線。毛因為在國共內戰中的取勝經驗,所以相信“人多好辦事”,決定走“高集權+廣動員”的策略。說起來,今天中共還是迷信這套方法,錢理群指出,這套做事是很有效率,但一旦出了錯,要修正就很難了,而且後果也會很可怕,大躍進就是這種情況下產生的悲劇。

 

錢說毛是有他的理想性的,大躍進的悲劇並非其刻意的結果,只是種種的因素跟他對烏托邦理想的錯誤認知導致。特別是,毛向來以農民的代表自居,是“最愛農民,最能夠捍衛他們利益”的人。但作者又同時指出,當遇上狀況必須犧牲農民時,毛又毫不猶豫。這其實答案很簡單,對於毛來說,農民只是他利用來做為自己的權力基礎“之一”,所以,這種出於利益的“愛”,隨時拋棄也只是意料中事,畢竟毛更是一個現實主義者。能夠成就一番事業的國政活動家通常都是兩種特性兼具,政治上的理想主義者都去象牙塔了,太過現實的則變成技術官僚。

 

毛的評價並不是那麼難。當然,把他徹底妖魔化並不需要,像張戎那本傳記就太過。但也正如錢所說,這個人為他的民族帶來的災難,甚至過於鄰居島國在戰爭期間的“成績”。我常在想,要是毛死在五零年代初,估計就是不可動搖的完人了。

 

但歷史就是這麼不幸跟無情。

 

 

‧毛澤東與鄧小平的統治體系:五七體制、八九體制。

 

錢對毛跟鄧這兩位強人的統治有兩個詞概括之,我不太確定這是他自創還是從哪引用來,第一個是毛的“五七體制”。

 

中共建政之後,對於怎麼統治這個國家還是有些不同的意見,就連毛本人也只是其中的意見之一。不過在經歷一番鬥爭,雙百跟反右運動後,在1957年左右,就以毛的路線為絕對基調,再也無人能夠挑戰,任何企圖動搖的都會被他毫不手軟的打趴。錢對此稱之為“五七體制”。

 

這個體制的具體內容如下:

1.黨對國家領域,社會跟所有一切的方方面面無所不包完全控制,就是“黨專政”。

2.大權由組織第一人包攬,整個組織都是如此,一層接一層,那個人就叫“核心”,並鼓吹個人崇拜。而權力的落實則依賴“單位體制”。在社會上的每個人,都被分配到自己的位置(單位)上,好處是包山包海,未必多但至少能有固定的照顧。但這樣一來,人對單位產生了依附,而單位領導層又壟斷權力,可以利用這種方式對人產生奴役的效果。整個社會都在這種體制的控制之下,誰也無法逃脫。(現在的科技,監視系統,天網,可以進行更大的力量控制)

3.要“興無滅資”。也就是消滅所有資本主義的“缺陷”:去除民主、自由、平等等所謂“階級鬥爭觀念”;排除所有私慾,建立集體化;放棄所有好奇、批判、創造,要求“一切服從黨”。簡單化成一句話來說,就是『一切服從黨,把人的所有慾望、所有個人利益、所有人對美好東西的嚮往,全部拋棄掉,建立“黨的意志高於一切”的信念,並且絕對服從黨。

4.不斷革命。毛澤東不斷的製造對立,從中取利,以方便獨掌大權,這是他的權術。(參見李志綏的回憶錄) 而且毛提出了這樣一個命題:“人越窮越要革命”,“要以窮為榮,以富為恥”、“經濟越落後,過渡到共產主義越容易”。結果,陷入一個奇怪的邏輯怪圈:中國窮,所以要革命,而目的是要讓人民富,可這目的達到了,又不想革命了。所以對毛來說,他想要“富國強兵”,卻要“貧民”,在他的觀念中,一點犧牲代價都是必然性的(但不包括他自己跟他的黨權貴及其既得利益者)

 

毛的這套體系對中共本身來說是沒有太大的問題,在“黨天下”的情況之中也可為其他既得利益者接受,缺點在於權力過度集中引發的後果連其他大老自己都受不了,所以鄧小平在這套體系基本精神不變的情況下,開始修正,並在1989年的民運之後,徹底確定,錢稱之為“六四體制”,其中跟毛的最大差別僅在於經濟政策上。作者認為,鄧不再堅持“窮共產主義”,因為六四天安門事件,他“做出了連毛都不敢做的鎮壓學生”(這點存疑)之決定,中共執政的合法性已經蕩然,只能從經濟上訴諸。鄧引入西方資本主義的那套方法,並在政治上不變的情況下合而為一,形成“權貴市場經濟”。在這種情況下,中共跟中國社會也產生了極大的變化,其代表性已經天翻地覆。

 

這邊我要借用一下之前遠流出的一本經典政治學著作《獨裁者手冊》中的理論。首先,作者強調,所謂的獨裁者當然不可能真的是“一個人統治”,他必然是需要一群支持者的協助,稱之為“不可或缺者”,這些人是其最親近,最堅定,且利益一致的,獨裁者無論如何都要優先關照他們,才能穩定統治。接下來是一群可以替代,但又有影響力的人,獨裁者可能需要他們,但也可以替換掉。最後是一群無關緊要,隨時可以替換者,獨裁者完全不管他們死活也沒關係。按照這個分類法,錢的討論中,中國社會結構變動成四類“階層”。

1.權貴資本階層。這些人是中共統治的根本,它們是中共黨員,政府官僚跟軍隊,基本上就是擁有權力的那群人,在改革開放後利用自己的特權搶先佔有獲取財富機會,在沒有監督的情況下可以無限制掠奪社會,壓榨人民。在全球化之後,甚至可以跟海外資本合作發揮更大的“力量”(之前與一位中國網友討論時,他對我說那些來跟他們做生意的外國人其實是打從心裡瞧不起,儘管某種程度上自己也是幫兇)

2.私營企業主階層。他們是少部分有機會獲取資本,在改革開放時發家致富,主要還是依賴那些權貴願意把殘羹剩飯分出來,他們的財產都是依賴體制才能成就。是屬於“頗有重要性但又可取代”的第二結構。

3.知識菁英份子。這些人在過去的幾次衝突中已經被政府馴養的“沒脾氣”。在高考等“新科舉”的教育體制下,更是如唐太宗所說的“盡入我殼中”。儘管一部分人仍企圖保有獨立思想,但他們多半都是無足輕重,對統治沒威脅的。比較握有力量的早就已經被吸收成為頗有重要性但又可取代”的第二結構內。有人說要從體制內改良中共,那只是癡人說夢,有良知的要嘛早早退出醬缸,不然就是會“近墨者黑”,根本不可能達到什麼變化。

4.工人、農民與農民工。他們就是那群“無關緊要”的被統治與壓榨的階級。曾經,共產黨以代言他們自詡,如今,革命完後他們成為新的壓榨階級,在“三個代表”理論下,已經轉成新的權貴資本階級的代言人。

 

簡單來說,不管是“五七體制”也好,“六四體制”也罷,對中共而言,“中國”就是黨天下,是黨的“中國”,PRCCCP的國家,絕非“人民”的國家。中國網路有一個流行用語,維基上有詞條,叫“趙家人”,我引用一下原解釋:

 

趙家人源自中國網路流行語,泛指中國共產黨有密切關係的高級官僚、機構高層、企業主、大富豪、藝人、體制內幹部以及他們的家屬子女等紅色權貴階層,語出魯迅的《阿Q正傳》。其原型是魯迅先生筆下的趙莊趙太爺,象徵上層階級,現實中泛指高級官僚、富豪、體制內幹部以及家屬子女等,即既得利益者、實際掌權者。而「精趙」一詞,即「精神趙家人」,指自認為能在執政集團的強勢下能沾光的人。“

 

許多中國網友常以“趙國”稱PRC,有時也會以“你國”稱呼,意思是“你的國家,不是我的”,這種現象都在反映出許多人民也都意識到這個現實。今天動輒把中共跟一般老百姓混為一談,個人認為是不現實的事情。儘管這是個複雜的問題。

 

錢理群做為高級知識分子,他或許還有一些理想性,他常引用那些曾在中共統治下企圖改革的學生們的訴求,例如1957年北大學生運動主要有三個要點:

1.社會主義民主化,黨並非絕對,壟斷,要能夠批評,國家主權在民不在黨。

2.社會主義公有化,不允許特權階級,寡頭存在,回歸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具批判性,而不是教條化。

3.社會主義人道化,解放人心的自由,強調真善美與公共精神、奉獻精神。

 

學生們的思想是很正向的,他們反對資本主義,依然堅持在“左”的路線。但他們看不清楚中共跟其領導人的本質:“天下是他們共產黨流血流汗打下來的,怎麼可以拱手讓人,能夠享受政權的只有紅色革命子弟,任何改變都不被允許”。在這種情況下討論些訴求無疑與虎謀皮,被鎮壓也只是剛好!錢這本書寫在2011年,現在時勢又是一變,唯一不變的是,從內部和平演變中共絕對是異想天開。錢自己也說了,“沒有人想當戈巴契夫”。

 

錢的文筆極佳,本書又是口語文稿改寫而成,可讀性高,儘管可能原創性較少,但個人認為依然是值得推薦,對中共歷史的優秀作品,不過建議先看過其他通史會更好。

 

 

最後,我想引用一則《伊索寓言》看來的故事,內容是這樣的。有一隻花了整天都沒找到食物,餓了很久的狼,在傍晚時,遇見了條白淨滋潤的狗。於是狼對狗說:「兄弟,可否發發慈悲給點吃的?」

狗一口答應,然後要狼跟自己回去。路上,狼看到狗的脖子上有條頗深的勒痕,好奇一問,狗卻支支吾吾,狼停下腳步說道:「兄弟,你還是跟我說實話吧。」

狗只好坦白:「其實我是給人類豢養,白天替他們看門,傍晚時有段時間可以自由放風,但好吃好住也挺滋潤的不是嗎?兄弟你就別想太多了。」

狼搖搖頭說:「兄弟,我還是寧願餓肚子,至少還有自由跟尊嚴。」於是牠轉頭就走了。

 

每個人都該有權利選擇生活的方式,想當狼或想當狗是價值觀的問題,但最可悲的是連這種選擇權都沒有的時候,或許這種日子已經在某地發生,或其實並不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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