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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了一段時間的羅馬史後,時不時在許多著作中看到學者提起《羅馬革命》,特別是中國許多研究者都大力推崇,心久仰之,不惜從海外購了一本原文回來膜拜。對,膜拜而已。我的語文能力實在太差,越級打怪真的太不自量力。

後來看到北京商務推出“古典文明譯叢”,書目中有這本書,實在心喜若狂,待一出版後,就立刻購入一睹為快。

 

羅納德‧塞姆(Ronald Syme),出生在紐西蘭,後來在牛津大學任教,於1939年戰雲密布的時候推出了這本《羅馬革命》(The Roman Revolution),照義大利古典學者莫里米亞諾(A.D.Momigliano)所說,因為其內容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中顯然有些敏感,所以這本大做開始時並不怎麼被待見,要到戰後才開始發光發熱。

正如我們所知,二十世紀初期是個獨裁者橫行歐洲的年代,而奧古斯都實則是這些人的“祖師爺”,這樣的說法並不為過。塞姆這本大作正是描述從蘇拉奪權到提比略接班為止,羅馬從共和轉向帝制的經過。

像這樣主題的書多如過江之鯽,而塞姆的書還能被公認為經典,在於他運用了十九世紀德國學者格爾澤爾(Matthias Gelzer)開創的從貴族關係網路研究政治史的手法,觀察奧古斯都是怎麼在內戰及公民權擴大之際,從義大利自治市的上層階及中找到自己的追隨者,完成了凱撒沒有做到的“革命”,並將之交接傳承給提比略,讓帝制成為穩定的政體。羅馬名為共和,實為寡頭統治,政權把握在各大門閥氏族之手,偶爾才有幾個“新人”可以冒出,故此,在研究其政治時,忽略了這些彼此聯姻、鬥爭跟陰謀詭計的貴族,是難以想像的。格爾澤爾在十九世紀首開這條路徑,而塞姆則發揚光大,運用了各種考古結果及古代文獻,充分的觀察了共和末期的每個在政治界中的“行動者”之間的關係網路,為讀者描繪出了一幅充滿洞見的圖景。

當然,同樣的,這樣一本學術著作,塞姆開宗明義即表明,他不會浪費太多筆墨在描述眾所皆知的史實上,也就是說,讀者自己要熟悉這段故事才行。這是一本非常進階的讀物。

 

本書共三十三個章節,塞姆在前面幾章分析了人物跟關係網路,中間分析了奧古斯都政權的成立,最後再評論其功業。個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塞姆對於幾位重要人物的評論。

首先,作者先簡單的分析了一下共和的政體,基本上他認為在末期,由於成就了的帝國霸業,導致顯貴集團急速的腐敗,早年那團結對外的精神被拋到九霄雲外,人人只顧在這場“腐屍宴”中爭奪私人的利益。他們分黨結派,擁護一些強人出來代言自己,參與這場遊戲。

 

從中第一個冒出頭的是蘇拉,但他仍護佑著顯貴階級的利益。接著而來的龐培則藐視跟摧毀前人的成果,塞姆指出,就算在內戰中最終勝出的是龐培,我們也沒有理由相信他是想要恢復共和的,更有可能的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武力統治,作者甚至認為,說不定最終結果倒在元老院裡那尊雕像旁的就是龐培自己!對加圖等共和派來說,龐培只是危害急迫性較低,可供利用的棄子。另外,塞姆在文中深深的讚譽了龐培在東方的帝國主義事業,他認為其針對各希臘化諸國的安排非常到位,以至於接手的凱撒、安東尼乃至奧古斯都都加以繼承。或許我們應該要重新修正對龐培的看法。

 

對於凱撒,塞姆並不做道德上的批判。作者並不認為他就是天生的獨裁者(有別於蒙森),凱撒至少在盧比孔河前也是想在體制內繼續遊戲,一旦越過後,他就必須正視名存實亡的共和的百孔千瘡。塞姆認為凱撒是亞歷山大的繼承者,他想建立的是一個神權君主制,融合了各民族的世界帝國。這種觀念在當時,要不就太過前衛,不然就是異常保守。不管怎樣,凱撒知道自己腹背受敵,這樣的困局讓他甚至覺得自己“活的夠久”。作者更說,也由於凱撒太“前進”,以至於他甚至忽略了自己“黨派”的利益,以至於原本那些支持他的人都參與了刺殺,象徵了其事業的最終失敗。塞姆的語調藏著中立,對於共和派的人他也只是淡淡的說“自由與法律的背後其實是特權與利益”。他認為當時的每個行動者也都只是維護己身的利益,沒有什麼是非對錯的問題。

 

塞姆對安東尼的評論是我目前看過書中最不同的觀點。傳統對此人的評價可能不脫HBO的那部“Rome”電視劇中的形象-或許個性直率,有勇無謀的莽夫。作者認為這只是因為其為失敗者的一種偏見,做為後期凱撒的左臂右膀,甚至多次把羅馬首都委任給他,其在處理事務上的手腕很難想像是個庸才。在塞姆的眼中,安東尼的弱點是在於其個性中的那種“俠義”,他沒有那種政客的權變,才是在跟屋大維鬥爭中落敗的原因。315日之後,安東尼並不糾纏在報仇上,他嘗試跟共和派取得和解,爭取自己的安全,跟著讓凱撒的所有政令合法化,完成了對羅馬的控制,從中就可以看出其手腕。但安東尼不幸的是,他遇見的對手是放在世界史上都屬頂級水準的人。

 

西塞羅是個很難評論的人。他在文壇上是主角,政壇上二流。雖然曾經貴為祖國之父,但對於共和國的衰亡卻無能為力,他贏得了各方的尊重,但也僅只於此而已,沒有一個巨頭真把他當回事。這或許跟他本身的性格野有關係,布魯圖斯的評論道破了一切:「為了他想要的一切:榮譽與地位,西塞羅是可以甘心被奴役的。」但追求至高榮耀是羅馬人的傳統,這並沒有錯。真正的問題在於毛澤東的一句話:「槍桿子出政權。」不懂兵的西塞羅,注定講話沒有底氣。塞姆對於西塞羅在凱撒死後的最後一博有些讚許,但更多的是冒險,他樂觀的看待自己的政治判斷,錯看了一個十九歲少年的政治智慧,以為自己可以輕易駕馭他。但或許這不是西塞羅的錯。凱撒看中屋大維,但未必認為這孩子這麼早就能接自己的班。至少,無兵無權的西塞羅,終於為自己的理想把性命都賠上了。

 

不太明白譯者為什麼堅持把大家熟知的屋大維(Octavian)譯成渥大維,但不管怎樣至少比“奧克塔維亞”好。

最近看網路上有人用一段話評論金正恩:「他有今天的地位,是他運氣好;他能夠坐到現在,是技術好。」

屋大維也是。

安東尼評論屋大維能得到其所有的,都是拜繼承凱撒之名所賜。此言不假,但也僅止於此,這一個二十歲不到的青年,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憑著其超年齡的政治智慧登上羅馬世界的頂峰,不可能全然是運氣。

屋大維很清楚知道政治的規則,要有權力,錢、名譽、軍團缺一不可,而要鞏固統治,擁有自己黨羽更是必須的要件。屋大維利用凱撒的名號爭取到了老兵的支持,這是第一步,接下來更高明的是,他向廣大的義大利自治市的顯貴們伸出了橄欖枝,這是塞姆認為其最終成就霸業的最重要舉措。當羅馬被逼開始把公民權向整個半島開放時,一個地方勢力抬頭的趨勢就不可阻擋。凱撒之所以讓高盧人加入元老院,除了要削弱舊顯貴力量外,相信也是看到了這股洪流。屋大為沒有他那麼激進,這個青年決定先爭取離他更近,力量更強,也更不容易引起反彈的騎士階級跟各自治市顯貴成為自己的黨羽。這些人有錢,也有能力可以幫助他完成霸業,更重要的是,能夠讓他達成階級替換。舊顯貴階級是不會接受他們的奴役的,凱撒失敗了,屋大維不會重蹈覆轍。

不過在這之前,我們看到的是屋大維的權變,剛起步時他完全無法跟已經取得政權的安東尼抗衡,於是他跟西塞羅聯手,在削弱了安東尼實力後,再倒打一把,組成後三頭,發動公敵宣告運動,開始他的第一步,剷除異己,然後藉著安東尼的手,布魯圖斯等共和派殘餘被清除了。

後三頭開始時,屋大維的實力還是不足以跟安東尼抗衡,他在羅馬市民心中還是個英雄,但有弱點。在屋大維成就霸業的路上,有兩個人是必不可少,一個是替他打仗的阿格里帕,另外一個則是梅塞納斯,此人堪稱是古代版的戈培爾,他的成就並不比前者低。

宣傳戰是羅馬政治中不可或缺的一種手段,正所謂“名正言順”,沒有掌握大義名分,怎麼號召人們追隨你?一個聲名狼藉的人,很難想像他有什麼作為。在羅馬官場抓小辮子抹黑造謠,根本就是家常便飯,像霍騰修斯、西塞羅這樣雄辯滔滔的人,在當時被人畏懼三分也不是沒有道理。塞姆認為安東尼的性格上是有缺失的,所以耐心的屋大維利用他遠離羅馬的情況下,一直等待機會不斷的抓他的小辮子,然後放大宣傳汙名化,雖然安東尼也不是沒有反擊,但在這方面顯然他被梅塞納斯甩開了不知幾條街。但屋大維即使在亞克興之戰前,也沒有把矛頭直指安東尼,要說服羅馬人民再打一場內戰並不易,他的目標是那位埃及女王克里奧佩托拉。這場戰役被打成一場民主跟邪惡的東方專制的較量,屋大維不只讓羅馬而是動員整個義大利起來參戰,這是他踏出的更重要的一步。塞姆說安東尼必不如古代文獻所說的惑於女王手中,但他或許夢想著亞歷山大的偉業,這並不是羅馬人想要的,所以才被屋大維一步一步打垮。這場戰爭是“東方”與“西方”的較量,是兩個文明的衝突。塞姆認為,如果這場戰爭是安東尼贏了的話,羅馬的東方化或許會提前一兩百年上演,但當時的條件尚不充分,君士坦丁能搬移首都,安東尼則做不到。

勝利的屋大維其實接下來的挑戰更大。他要接手的一個千瘡百孔的羅馬,怎麼同時完成穩固權力結構跟重建祖國,是屋大維的難題。他首先處理了軍團,這群常常被忽略,卻又非常重要的行動者,在內戰後令人震驚的數量,不好好安置恐怕立馬生變。屋大維無意再進行財產調整,他明智的把軍團職業化,以餉金跟退休金酬庸,對於冗員則是安排殖民地去屯墾,讓他們成為散播文化跟隱藏的權力點,一舉兩得。

塞姆花了幾章分析屋大維重建的共和晉身之階,但簡單的來說,這是他用來酬庸支持自己的核心集團的工具,同時也是融合部分在內戰中倖存的舊顯貴。屋大維重建了貴族階級,讓他們可以跟騎士階級互相流動,擁有共同的利益,然後一起支持唯一的元首。

解決這兩個最重要的問題後,剩下的就是怎麼傳承下去。不論是命運女神的作弄還是宮廷陰謀,總之,幾乎每個屋大維的血緣接班人都先他而去,最終結果是由他的繼子提比略獲得寶座。即便如此,為了順利交接,屋大維也花了不少心血。先讓提比略從日耳曼打到多瑙河,建立無數戰功贏得軍團尊敬,再讓他憑著資歷跟古老克勞迪家族血脈取得顯貴認可,才順利的完成權力轉移。

塞姆試圖告訴我們的是,即便是屋大維,也不是隨意就可以王座交給自己屬意的人。要成為羅馬帝國的最高權力者,沒有貴族(財富)跟軍團(武力)的支持是不可能的。或許從中我們可以理解,三世紀後為什麼“皇帝”如走馬換燈般的來來去去。

屋大維被尊稱為“奧古斯都”,這個頭銜個人覺得其實並不過譽。認真的觀察他一生的成就,基本上屋大維可以算是重建了整個帝國,沒有他,或許羅馬將會像亞歷山大死後的希臘世界那樣分裂成軍閥混戰的時代。屋大維不只給予了人民需要的秩序與安全,他還企圖在人們腐敗墮落的心靈上重建一個共同的道德,一種精神觀,不論是否成功,至少屋大維確實在重塑一個民族。塞姆指出,就算是塔西陀這樣狠辣的批判者,也不得不承認屋大維的功業,還有共和國是“回不去了”。屋大維建立的體制維持了一兩百年,到戴克理先、君士坦丁才又重整一次,雖然不無缺陷,但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可能存在一個永遠長治久安的政府,至少他讓國家穩定的存在了很長的時間。

屋大維是天之驕子,他體弱多病,但卻意外的長壽,足夠讓他在驚濤駭浪中穩定的航行。他也是蘇拉、馬略、龐培、安東尼,甚至是凱撒之中最具政治天賦的一位。屋大維很清楚自己的路,也懂得在這過程中他什麼最重要,什麼是次要的,還有什麼是可以拋棄的。前面的幾位在這點上,正如作者塞姆指出的都有明顯的缺點,所以失敗了。

屋大維的一生是所有後世獨裁者的最佳模範,有慧根的人可以從中得到很多啟發。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麼墨索里尼也想跟他葬在一起,雖然我覺得屋大維會嗤之以鼻。不過不管怎樣,“奧古斯都”跟“凱撒”都成為歐洲最高權力者的代名詞,是其來有自的。至於塞姆,雖然他力圖保持中立,也沒有塔西陀那樣的批判,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感受出來他所在書中隱約暗示的,用奴役去換取安全與秩序的必要性問題。

 

 

一般來說,塞姆比較容易為人詬病的是,他在書中使用了“黨”(Party)跟“革命”(Revolution)的詞句,前者容易讓人跟現代政黨產生誤解,後者則是意義不精確或模糊。事實上仔細讀完內容,就會知道作者在這方面其實掌握的不算差,就像在中國史上提到的“黨”,也不該把它時空錯置。塞姆希望表達的是一群為了各種不同特殊目的,而以某一強人聚集而成的團體。而革命,指的是一種階級流動跟政體的轉變。不要混淆。

 

最後,不得不盛讚的是本書的譯者呂厚量老師,這是我讀過他第二部譯作,基本上依舊堪稱非常出色的完成了這項任務,將如此經典的作品帶入了華文圈中,也希望他能夠持續不懈的耕耘,造福更多後輩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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