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愛德華‧吉朋(Edward Gibbon)開始了“羅馬衰亡”的討論後,它就變成了一個難以終結的議題。Bryan Ward-Perkins在他的一本著作中統計了後人分析帝國崩潰的原因不下兩百多種(就不知道有沒有把他自己的也算進去),看看有多少學者是靠這個吃飯。這次中信新思引進了近幾年頗受好評的Peter Heather及其“羅馬史詩三部曲”,也是可以想像的。*1
作者英姿
Peter Heather是北愛爾蘭人,古典晚期跟中世紀早期的學者,專注於研究“蠻族”活動,出了許多專書。這本《羅馬帝國的殞落》及其他兩本將出的作品,都是以討論帝國衰亡與蠻族的影響為主的專著。作者的觀點其實並不特別具新意,簡單來說,日耳曼在跟帝國初接觸時,只是一群鬆散、文明程度落後的部落族群,並不值得花費太大成本去完全征服。羅馬發現這點之後,就改採帝國主義式的外交策略應付之。一兩百年裡,日耳曼人在這種互動中成長,開始發展成複雜社會跟部落,對帝國的威脅日益增加。此時,匈人迫使日耳曼人往西遷徙,而帝國本身也因為內部的各種侷限,開始窮於應付這種變化,最終被瓜分,而在五世紀衰亡。結論雖然不特別,但作者運用新的考古證據,論述日耳曼人變化的過程是相當精彩的,此外,對於帝國跟蠻族們的互動,都有深入的刻劃。特別是他對薩珊崛起導致羅馬防衛重心東遷及軍費飆升、帝國的移民政策進退失據跟大量進貢的黃金反而讓阿提拉有能力統一草原部落等精闢的見解都感到佩服。但是,Heather在最後下的結論,就讓人覺得疑惑及不能認同了。
首先,他引用了一段吉朋對於帝國衰亡的著名評論:
「羅馬的衰退是國家過於龐大而自然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結果。帝國的繁榮會催生出腐朽的基礎。征服的範圍越大,導致毀滅的因素就越多。一旦時機或意外事件除去表面的支撐,這個龐大的結構就會被自身的重量壓垮。」
作者對此表達了異議,他說:
「所以我認為,與其說羅馬內在的“弱點”注定後期帝國體系必然解體,不如說是“侷限性”-軍事、經濟和政治上的侷限性-使得西羅馬無力處理公元五世紀面臨的特殊危機。內在侷限性是導致帝國滅亡的一個必要因素,但本身不足以成為誘因。如果沒有蠻族人,西羅馬帝國絕不會在公元五世紀滅亡。」
這段話是相當值得令人玩味的,或許我們不該玩弄文字遊戲,執著於那個時間點,而是該思考作者武斷的表示帝國在沒有蠻族侵略的情況下,是不至於從內部崩壞的這個論點。說實在話,我覺得這太輕率了。世界史上從沒有不滅之國,看似堅不可摧的蘇聯在一夕之間崩解,難道是美國人的“功勞”嗎?以我們所熟悉的故事來舉例,大家都清楚認識到,明朝皇帝崇禎是被自家叛軍之首李自成逼死在媒山,而不是多爾袞。歷史上龐大的帝國從內在毀壞的例子多不勝數,作者顯然過份強調自己的蠻族因素,而忽略了其他要件了。
誠如吉朋所言,導致毀滅的要件跟帝國之廣闊是成正比的,而其內部的多元性也導致同一個原因可能在某個區域會致命,但在另外一個部分卻是恰恰相反。就以經濟來說,Heather在書中舉個考古例子證明五世紀的帝國東部農村的繁榮,然而,這正好是Perry Anderson在他的《從古代到封建的過渡》中所強調的,帝國東西部經濟結構的差異。羅馬它在古典時代第一次大規模引進奴隸制莊園,其城市貴族則是將之系統化,變成有組織架構的生產模式。小農成為軍事上的主力,參予的大量又長期的戰爭,使他們失去土地,而持續的擴張讓廉價的奴隸湧入市場,加速了莊園化的進程,羅馬軍國主義開發出這種經濟模式的最大潛力,成就了霸業。這樣的成就更深一層影響是對於地中海西部跟北部的腹地,當時該區域仍處於相對原始的狀態,羅馬延著運河擴張,將其城市文明跟莊園奴隸組織徹底移植到西歐,決定了今後數百年該地區的社會經濟體制。而相對的,東方希臘化地區的舊傳統一直根深蒂固,羅馬人所能做的是接收,影響不大。換句話說,帝國自始就是兩個不同的體系的混合,是一種“一國兩制”。也因此,當帝國帶來長期的和平後,奴隸的來源便逐漸斷絕,不再廉價,嚴重影響了生產力。三世紀以後,重稅等負擔迫使大量的自由農被逼依附在不斷擴張其地產的貴族底下變成“隸農”,取代了莊園奴隸,這種現象在西部帝國特別顯著。這都是本書作者沒有談到或刻意忽略的事情。帝國晚期出現的“巴高達”農民起義,或許不如馬克思主義者強調的那樣偉大,可這種表徵在熟悉中國史的讀者眼中卻是再熟悉不過的:滅亡的前兆。
同樣的,雖有提及跟刻劃,但卻被作者輕描淡寫的政治部分。帝國的宮廷陰謀劇不斷的上演,每次的爆發都中斷了政策的推進,消耗處理國事的精力。此外,官僚化的地主貴族跟掌握武力的蠻族軍人之間圍繞著利益的惡鬥,Stilicho跟Aetius令人扼腕的壯志未酬,都是犧牲品。此外,作者也說過,帝國太大,利益分配卻非常狹隘,這導致許多野心家不得不時時高舉反旗參與爭奪,是戴克里先不得不將帝國四分的原因之一。我們沒有理由相信,長久的上演這類戲碼最終結果,不會導致真正的分裂。
更不要提基督教的影響。且不論奧古斯丁從精神層面上毀壞的羅馬的永恆性所帶來的衝擊,羅馬化的教會形成的新的利益階級,他們參與爭奪這塊大餅的凶狠程度有而過之而無不及,在原本已經臃腫化的官僚體系,又加上了一層負擔,讓帝國財源更加的捉襟見肘。然後宗教上黨同伐異,動輒為了神學爭論分裂鬥爭,不但無助於帝國的統一,反而更成為解體的原動力。
這些都是被Heather所輕描淡寫的其他要素,所以我認為他認為帝國的缺陷不至於導致其崩解的結論下的太過輕率,我相信就算沒有四到五世紀的民族大遷徙,羅馬帝國也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崩潰,只是進程長短的問題。
順著作者的思路,他認為日耳曼“蠻族”是帝國毀滅的元凶,而會造成這樣的情況,Heather認為這是羅馬自作自受。長期以來,對於萊茵河以東的這群蠻族,帝國時而採取分而治之,時而遠交近攻,或者通商攏絡,移民收容等各式政策應對。正是這樣的交互作用,讓原本日耳曼從簡單的鬆散初級社會,進化到複雜的部落群體,甚至最後在四、五世紀之間,成為一個聯盟大國,並在匈人的衝擊之下踏入境內瓦解帝國。他在最後說道:
「西羅馬帝國的毀滅不是因為它自身“龐大結構”的重負,而是因為它的日耳曼近鄰以它無法預料的方式對它的強大作出了反應。這一切讓我們有了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羅馬帝國因為無節制的侵略,最終要對自身的毀滅負責。」
事實上這是個耐人尋味的結論,我並不怎麼信服。
我們都知道,歐亞大陸上,農業跟游牧民族的衝突交流,是構成歷史劇的基本主要場景。這種戲碼在大陸的另一端西晉王朝同樣上演,一樣困擾著司馬氏君臣,要是羅馬皇帝有機會讀到江統的《徙戎論》,想必是心有戚戚焉才對。作者在內文也說過,日耳曼地區並不值得帝國去征服,因此跟它們打交道是不可逃避的課題。羅馬人採取的策略是歷史上所有帝國都可能實施的手段,事實上,跟匈奴、突厥相比,漢高跟唐宗還會覺得早期日耳曼人都是癬疥小疾。那麼,手段上沒有問題,關鍵終究還是在於羅馬人自己內部的腐朽之上。回顧早年羅馬歷史,這座城邦本來就是個由“外來者”凝聚而成的混血兒,成就帝國霸業也是因為不斷的吸納各地精英的功勞。晚期的羅馬已經不再有那種躍動,也失去了同化的能力,否則,相信日耳曼人的加入能夠重新活化帝國的精神,就像中國在經歷魏晉南北朝的融合,才催生出隋唐帝國來。簡單來說,帝國當然要為自己的毀滅負責,但卻不是那個原因。
撇除這兩個結論不談。Peter Heather在這本著作中,特別是他對於帝國與日耳曼的互動,以及四、五世紀之間的種種史事的刻劃,依然是相當出色而且值得一讀。我對於他描述Majorian跟Anthemius前後兩任皇帝企圖收回喪失在汪達爾人手中的北非失敗,才導致西羅馬復興徹底無望的敘述非常感興趣,這是個有趣的假設。他的另外兩部作品《羅馬與蠻族》(暫譯)及《羅馬的復辟》(暫譯)也將在年內問世,是我會持續追著閱讀的作品。
最後一提的是,本書的翻譯基本上流暢,只是譯者不管語境把Corn這個單字翻譯成了玉米,無疑是個頗缺歷史常識的錯誤(編輯也該批評);至於查理曼“大帝”我就懶得說了,這些都是我看了好幾本書必然會有的問題,沒出現我反而要加以褒獎,想想也有點心酸。
PS1:他的另外一本《The Goths》則是被社會科學甲骨文拿去了。
PS2:讀完本書,可以去開一局全軍破敵:阿提拉,拯救西羅馬喔!(有MOD可以扮演Major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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