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台灣的高中生在校慶模仿納粹閱兵式造成了輿論一片譁然,還驚動了國際的關注;最近,也有中國遊客在德國國會前用納粹舉手禮拍照留念,然後被警察逮捕罰款。這些雖屬偶然事件,而且在歐洲其實也有所謂的“新納粹”等極端右翼組織在活動,但很明顯的,至少在當地的官方教育中,那段過往雖然不堪回首,卻明白的是被當作沉重的歷史記憶,並深刻的反省,嚴禁再次重演悲劇。而在華文圈內,關於希勒特及納粹的書籍也絕不在少數,海峽兩岸在這些年裡,就我印象中,至少每年都會有一兩本相關主題的新書問世,從納粹德國的介紹到個人的回憶錄等等不一而足。不過關於希特勒的傳記,意外的發現,似乎就相對薄弱了些。本書作者提到的四本被學界認可的經典作品:Konrad Heiden,沒有翻譯;Alan Bullock,聯經有翻譯一本跟史達林一起的比較列傳;Joachim Fest,人民文學有一本,看評論貌似節譯本;Ian Kershaw,這本有全譯,但風評頗差,而且被出版社經營的像劣質讀物,還不如記者John Toland的那部暢銷之作。這種青黃不接的情況有點微妙,但福爾克爾‧烏爾里希(Volker Ullrich)的這部書也許會帶來一支強大的生力軍。
烏爾里希是德國知名的傳記作家、媒體人,在《時代》雜誌旗下效力,撰寫過拿破崙、俾斯麥等相關近代人物傳記,都頗受好評。這本《希特勒》是他嘔心瀝血的力作,2013年翻譯成英文之後在亞馬遜、Goodread等備受好評,簡體中文的引進算是相當快速了。不過,本書作者只寫到了1939年大戰前夕,顯然還會有續作吧。
坦白說,關於希特勒的研究跟作品在歐美多如過江之鯽,要寫出一本有創見跟新意又不落俗套的作品,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烏爾里希給我的感覺是,他採取了一個史學家嚴謹的態度,企圖融會貫通這些年眾多的研究成果,並做出一些批判跟檢討,在此過程中,盡可能向讀者展示出這位獨裁者真實的面貌。跟《第三帝國興亡史》的作者夏伊勒,或者是《一個德國人的故事》的作者哈夫納等的鮮明立場不同的是,烏爾里希明顯掩蓋了個人喜好,他對於任何偏激,不合理的研究論述一概駁斥,例如,在一段關於希特勒的心理分析章節裡,作者引述了其他研究:
“最離譜的是新近出現的一個觀點,參加治療的一位醫生.....雖然通過催眠術治好了希特勒的“神經質失明症”,卻忘記把他從迷幻狀態喚醒,由此希特勒一直“停留在催眠狀態”。這樣看來,這位有傳教意識和天命信仰的獨裁者其實是一場有始無終的催眠術的受害者啊!”
如此離譜的論點,就難以讓人接受。此外,在一些我們過去認為應當如此的論述中,他也毫不留情面的加以推翻。特別是關於以往關於那些替德意志人開脫的種種辯護之詞,都被作者用冷靜又不帶情感,也不致於太傷人的筆觸給褪去。這或許就是他能夠備受好評的原因吧。
關於希特勒所建構出來的種種政治神話中,有一個常被提及的認知是,元首是個禁慾,沒什麼私生活,勤奮於國務的工作狂。但烏爾里希說不然,其實這是希特勒刻意為之出的一種形象。作者花了不少筆墨說明元首跟他那位著名的情人愛娃之間的關係,之所以會如此撲朔迷離,正是因為希特勒想要塑造出那種獻身的假象,所以才不敢讓這位地下情人曝光,所以才會有眾多光怪陸離的傳聞,野史滿天飛。而希特勒也不是什麼勤奮的人,至少在面對那些繁瑣的日常政事,等他大權在握之後就立刻拋到一邊,除了“重大事件”須要自己裁奪,或感興趣的之外,一概交給底下人的處理。作者指出,這也正是元首政治的特色,底下人必須要時刻“揣摩上意”,甚至“狐假虎威”,把眾多私欲弄成是“元首的意志”來行事。如此政治當然腐化的飛快,但一般民眾並不知道實情,都認為這一切是“元首身邊的奸臣在胡作非為,如果他知道了一定會嚴懲不貸”。於是“如果元首知道…”就變成當時的一句政治口頭禪。而這對熟悉中國政治或者讀過帝俄史的人肯定也不陌生。記得,帝俄統治時代也有類似的傳說,那些可憐的農民總相信沙皇是慈悲為懷,熱愛他的子民,壞事肯定都是那些奸臣欺上瞞下,“要是讓陛下知道的話..”,也是當時老百姓的口頭禪。看來有些事情真的是“普世”皆準呢。只可惜現在大概只有北朝鮮人會相信這套鬼話吧。
總之,隱藏在這種政治背後的,是一種腐敗跟缺乏效率的體系。而這正是希特勒故意為之的狀態。烏爾里希明確的指出,這是元首的一種御下手法,他喜歡看身邊的人為了爭權奪利而惡鬥,自己則扮演那個漁翁的角色。對於獨裁者來說,這是很尋常的手法,看過毛潤之的私人醫生回憶錄中的描寫,就會做如此想。但對國家來說,卻是一種悲劇。希特勒破壞了德國的政府體系,他隨興創設職位跟權力,導致一堆職權重疊的機構,嚴重破壞了行政效率。哈夫納在他的《破解希特勒》中曾問過一個問題,假設希特勒在1938年極盛時突然死去,是否就此成為德國歷史上第一人?答案是否定的。哈夫納的分析很多條,其中一個就是他明確指出,希特勒破壞了德國的政府體制,放任納粹黨人任意行事,這個統治機器在他死後會立刻陷入權鬥紛爭而土崩瓦解,人們將會很快發現“元首神話”的真面目。儘管希特勒指定了戈林為繼承人,但我們都知道此公絕對駕馭不了彼此勾心鬥角的納粹機器。當第三帝國成為明日黃花時,德國人民就會發現他們崇敬的元首留給他們是怎樣的國家。
希特勒跟猶太人的恩怨是不能迴避的議題,作者雖然沒有特別開章節討論,但他在整本書中始終試圖去分析一個疑問:他到底是何時,為何如此痛恨猶太人?烏爾里希也的確挑起了我同樣的疑惑。
其實,熟讀歐洲史的人不會陌生,反猶並不是什麼特別現象,從基督教時代開始,就一直迴盪在這片大陸,時不時就爆發一下。只是納粹的活動是離現代最近,也是證據最多,讓世人印象最深,且也是最具系統的屠殺的一次。我並非合理化這種行為,只是要強調它不是突如其來,也不是只有日耳曼人特別針對這個民族。至於希特勒對於猶太人的態度,烏爾里希考察過他早期的活動,特別是針對一則小故事,說明了很多事情。作者指出,希特勒的母親從罹患癌症到病逝,負責整個治療過程的是一位猶太人,當時年紀尚輕的他對於這位醫生的協助十分感激,後來納粹發動反猶運動時,希特勒還指示蓋世太保給與這位故交保護。
作者考察過,希特勒直到在慕尼黑開始踏入政治圈之前,對於猶太人並沒有做過什麼特別仇視的舉止。我們也許可以合理的推論,這位想要出人頭地的年輕人,正是看中了當時德國壟罩著的反猶氛圍,才將他納入自己的政治主張中。至於其主觀中是否真如此想,又另當別論。畢竟,一個政客是可以把這兩者區別的,出於利益的主張隨時可以拋棄。不過,當這個不幸的思想變成一種信仰時,也就騎虎難下,雖然我們看不出希特勒有任何反悔的意思,畢竟這是很好用的“工具”。當時德國經歷過不幸的大戰失敗,向來自負的民族無法接受這種後果,必須要找一個代罪羔羊,猶太人就成為最好的標的,一個凝聚“共識”的手段。今日我們也都明白,轉移目標是政客的慣用伎倆。而我則認為,反猶還有一種經濟上的利益,透過大規模的迫害,可以進行財產上的大洗牌,不只是納粹黨徒,相信德國上下不少人都從中獲取了相當的利益,儘管有些人出於良知會有反感,但當它瀰漫成為一種廣泛的病症時,“眾人皆醉我獨醒”就沒有意義了。
不管怎樣,作者試圖表達而我所理解的是,希特勒也並不是天生反猶,他吸收了這個思想然後付諸實踐,得到了當時周遭人的配合跟認同,這是德國人的共同罪惡,區別在於首犯與從犯的問題。
烏爾里希在他的這本作品之中,確實做到了他在前言裡面表述的目的,雖然未必超越了前人的作品,但至少個人是覺得並不遜色。不過作者尚缺關於希特勒下半生的描述,有些評比可能還不好完全定論。中文譯本相當流暢,感覺沒什麼太大的問題;只是校對讓人有點無言,巴黎“合約”還是“和約”,編輯大人似乎也迷糊了是吧?不管怎樣,瑕不掩瑜,本書依然是個值得推薦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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