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所孕育出的國度裡,每個統治者都相信天象示警這個像是迷信,卻又讓人不得不敬畏的事情。而在那泛紅如鮮血般的夕陽下,站立於一高聳的小山丘上的男子,雖然論血統而言,他是華夏漢人,但究其骨子裡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漠豪邁之鷹,是該毫無顧忌的展翅高飛,不受任何拘束羈絆的,此時此刻,卻不得不相信了這個古老的傳統。
長長的髮辮隨著風飄動,濃中帶白的眉毛微微皺著,細而長的眼睛凝視著前方的城池,散發出的光輝有著無能為力的焦慮與痛苦氣息,這個男子的雙唇緊閉,彷彿在忍受極大的苦痛。沒有人比他更加感受到此時此刻的無奈,波瀾壯烈的一生,征戰無數的沙場跟大地,卻受阻於一座城下。五年前,他也同樣受困於此,然而,這個男子卻知道已經沒有機會再來第三次了。因為,這次出征前,一名部下進諫,認為天象不利於進攻者,恐傷主帥,但沒有被理會。此時,這諫言,彷彿是應驗了。
歲月的滄桑深深地刻劃在這個男子的身上,長年的征戰加快了衰老的速度,已經五十一歲的他,儘管壯志雄心不減,但卻已經力不從心了。而從空氣中傳來腐臭的味道,陣陣的刺激著他的嗅覺,穿透鼻子,直入心肺,令他膽寒。因為不只是身體疲憊,從征的士兵們也累了,他們傷的傷,死的死,活著的精疲力盡,士氣低落,死去的無人憐惜,曝屍荒野。可是城池依舊屹立於夕陽下,看不出有任何動搖的跡象。
仰天長嘯,想要向上天訴說自己的意念,卻感到四周景物的搖晃,全身在瞬間失去重心,視線急速的縮小,最後留下的則是其他人的驚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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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魏孝靜帝武定四年(西元546年)八月,渤海王領丞相高歡聚集大軍於晉陽,準備進行西征,一舉解決其心腹大患,也就是位於長安的西魏王朝的實質掌權者,宇文泰。臨行前,東魏首都鄴城流傳一個故事。據聞,自東西魏交戰以來,鄴都城牆下都會有黑黃螞蟻相鬥,占卜者以黃者為東魏衣色,黑者西魏衣色,認為螞蟻交戰的勝敗,也將是決定出征的結果,而這次,是黃蟻全軍覆沒。
九月,高歡率領大軍包圍玉璧,這是一座位於河東,捍衛東西要道的城池。西魏派遣晉州刺史韋孝寬鎮守之,此人智勇兼備,擅於統御,以一座孤城,面臨十萬大軍亦能堅守。然而高歡此次出征,主要目標卻不是玉璧,他只是想要藉此引誘宇文泰率領主力來與之決戰,但對方卻不上當,竟不派一兵一卒來援,高歡只好全力攻城。
這一戰經歷五十天,東魏苦攻數次,高歡使出畢生之才智,不論是地道之法還是攻城車等所有戰術,均一一被韋孝寬所破解,最後連外圍據點的土山也被奪走,完全無可奈何。最後,高歡派使者倉曹參軍祖珽前往遊說:「君獨守孤城而無一援軍,必將不能全,何不投降?」
韋孝寬答道:「我的城池嚴固,糧食充分,對付你們我大可以逸待勞,如今不過旬日之間,何須援軍?只恐你等此來無歸途耳!孝寬寧死不降,使者請回吧!」
祖珽又對城內的人喊道:「韋城主受宇文厚祿,為之賣命還說的過去。你等尋常百姓,何苦隨之送死?能斬城主投降者,拜太尉,封開國郡公,賞帛萬匹。」說完,寫入一文告中,命人射入玉壁城。
結果韋孝寬在該文告背後寫上:「能斬高歡者同此文告獎賞。」射回城外。
看到此一結果的高歡無可奈何,心力交瘁,終於在那屹立不搖的城牆之前,暈倒於土丘之上。
大帳之中,諸將伺立於高歡的病榻之側。從最前的一名青年開始,是太原公高洋、武衛將軍段韶、大司馬斛律金、司徒韓軌、左衛將軍劉豐等姻親勳臣。這其中包括了高歡的次子,姪兒,還有追隨他一起開國的元老們。此時,他們的臉上都是憂心重重,自追隨這位開創東魏高氏半壁江山的偉男子起兵以來,從不曾見過他如此困乏過。危機、苦難、生死關頭都不是沒有經歷,然而高歡總是能智計百出,冷靜自如的度過,這次,顯然卻不是如此順利了。
身為次子隨父出征的高洋,年方十八,不論是外貌還是才情在諸子之中並不算特別突出,獨其父賞識之。有次,高歡想測試各子才識,將一堆亂絲交給他們處理,每個都是手忙腳亂,只有高洋當即拔出長刀斬之,說道:「亂者須斬!」高歡為之肯定。又一次,命諸子各領兵出城,然後再派部下猛將彭樂偽扮敵軍突襲,長子高澄等驚慌不知所措,高洋卻冷靜的領兵迎敵。彭樂當即卸甲下馬解釋,高洋仍命人將之擒到父親面前,因此得到高歡的讚賞。此次出征,不帶長子高澄隨行,而帶高洋,或許便是為此吧。不論如何,即便是如此少年老成,看著昏睡不醒的父親,這位十八歲的青年臉上不免也是帶有憂色。
此時,一名身穿窄袖衫長裙,頭上綁著雙環髻的侍女,端著一盆水走到床前,然後恭敬地跪拜道:「公子、諸位大人候在這兒也不是辦法,不如且歸營歇息,待王醒來,再行傳喚如何?」
輕柔嬌美的嗓音刺激著眾人的聽覺,他們一起把視線集中在這個侍女的臉龐上。這一張說不上美麗的容顏,只可勉強稱之為清秀,但卻是高歡這數年來最寵愛的親隨,連出征在外都帶身旁,可見一班。因此,現場的幾位男子,自然不敢忽視她的意見,默默的退出了營帳。
待眾人離去之後,那侍女將手邊的毛巾沾濕,輕輕的擦拭著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的高歡全身上下,接著,又替他更換了乾淨的衣物,最後溫柔的用自己纖細手指幫他按摩。
不久,高歡終於緩緩甦醒,那侍女連忙端了杯水過來,服侍他飲用。
「想不到,我竟失態至此!」這位一生自傲的男子,嘴角帶著苦澀的說道。
「王,您該歇歇了。」
高歡的目光望向那侍女一眼,跟著又凝視著前方,默然不語。假若是他人,除非有不怕死的覺悟,否則豈敢對這位縱橫天下的男子說出如此喪氣的言語?又豈能不畏懼他如此目光?然而,卻不是這個侍女不怕死,或不畏懼,只是她相當了解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孤高之王心中真正的想法而已。
自古英雄皆好美人,高歡自然也不例外,天下佳麗,醉臥溫柔鄉,是其尊貴後的一大樂事。但是能夠常留他心中,得到其敬重與真心對待的,只有髮妻,如今貴為王妃的婁昭君,跟眼前這位侍女耳。單從外貌上來看,相信不會有人認為高歡是因為美色而將她留在身邊的,這侍女的得寵,當初也是讓許多人為之訝異不已。事實上也是如此,對於高歡來說,慾望已經如同過往雲煙,而年紀逐漸增加,心中追求的也不再相同。她的出現,滿足了新的空隙。最初,原本只是一個被沒入府中的普通侍女,因為那與眾不同的嗓音吸引了注意,之後,細膩聰敏的巧思,深深地讓高歡感到喜愛,長期陪在身邊,便成為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巧兒,替我更衣,然後傳令眾人到主營。」
「王……」巧兒一開口就被打斷話語了。
「不礙事,我自個兒知道。」說著,高歡一鼓作氣的從床榻上躍起。巧兒無奈,只得依命行事了。
待高歡抵達主營之後,所有隨征將領勳貴都已經在內等候,由於平素不喜歡多餘的禮節,所以眾人只以軍禮參見。在高歡坐定之後,次子高洋率先開口關心父親的健康,而這也是在場所有人都極為擔憂的事情。
「有勞諸位掛心了,我連日來操勞,有些疲憊,不足為意。」
眾人齊聲道:「王乃千金之軀,務請珍重。」儘管如此,他們仍能看出高歡那無法掩飾的虛弱。
「我召喚諸位前來,正是為了此事。」高歡頓了頓,喝了口巧兒遞來的水,續道:「大軍攻戰餘月,已然兵疲馬乏,冬天又將到來,是進是退,願與諸位一決。」
在場諸將彼此對望一眼,幾位勳貴心中早就有了想法,卻是不敢開口,都默然不語。反而年輕的武衛將軍段韶坦率的說道:「末將以為,我軍攻戰餘月,師老無功,不可再戰,宜先退回晉陽,再做定奪。」
段韶,字孝先,小名鐵伐,父親段榮是高歡的連襟,也是一起創業的勳臣,於是以姻親身分,加之以智勇兼備,深得器重,常置於左右為心腹。高歡聽到他的答覆後,眼光掃了眾人一眼,然後緩緩的開口。
「孝先之意,諸位以為若何?」
「末將等之意亦同!願請大王聖裁。」
「我每與孝先論兵,多有英略,我今日退兵,恐有他人妄自揣測,而生異心,欲委孝先鄴都之事,若何?」
「知臣莫若君,鄴都之事,非孝先莫屬。」
於是高歡對段韶道:「我昔日與君父冒險涉難,襄贊王室,建此大功;如今乃非常之際,委卿重任,宜相翼佐,勿使有負。」當下,他命太原公高洋與武衛將軍段韶火速趕回鄴都鎮守,然後召世子高澄快馬來到晉陽。
接著,他又對大司馬斛律金說道:「阿六敦,指揮大軍回晉陽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遵命!」
大司馬斛律金,字阿六敦,朔州敕勒部人。父祖輩都是領民酋戶,而他自己為軍戶,在高歡背離爾朱氏一族之後追隨其創業,善騎射,有勇略,是以被委託撤退的重責大任。
交代完軍務,高歡站起來,在巧兒的扶持下緩步走出營外,看著一片晴朗的天空中眾星閃耀著。便在此時,一顆斗大的流星劃過了天際,落在了軍營的一端,引起了士兵們的騷動。將星隕落,這不是吉兆!在旁的諸將臉色齊變,氣氛瞬間沉悶的讓人窒息。緊緊抓住巧兒的手臂,一向在眾人面前喜怒不形於色的高歡,努力的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他不發一語的走回自己的營帳中。“來日無多”,這是已經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人再清楚不過的念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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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錯過此一千載良機!」
威嚴的聲音從雙唇之間吐出,讓所有傾聽著為之肅然,原因不只是話語的內容,還有其主人本身的那股不容忽視的氣質。身著漢人衣冠,濃眉長眼,額頭高闊而鼻樑高聳,搭配著美鬍髯,使人一眼望去不由得心生敬意。與高歡相左,論血統而言身為鮮卑人的宇文泰,卻是滿心傾慕漢人的文化,而致力的要將自己與自己的親族家臣融入這禮儀之邦的沐浴之中。
同樣是在拓跋魏的王朝衰亡之際,趁亂起兵而成為天下之主的宇文泰,跟高歡是一生的宿敵,也是互相敬佩的。早在他們彼此敵對之前,就曾有過一面之緣。那時的宇文泰,還在北魏關西大行臺賀拔岳手下擔任左丞、司馬、散騎常侍,為其所倚重的左右手,而高歡已經擊敗了故主爾朱氏,取而代之控制了朝廷。宇文泰主動向賀拔岳請求前往探查究竟,到了高歡的根據地晉陽,兩人相見,高談闊論,對於彼此的見解都是甚折服,於是高歡想將宇文泰留在身邊。抱有同樣心胸的宇文泰自然不會屈居人下,他表示很樂意為之效力,只是需要先回去向舊主覆命,盡了最後的臣節。高歡當下不疑有它,批准了此事,於是宇文泰立刻星夜啟程動身。果不其然,感到後悔的高歡派出了快馬追趕,只是已經太遲。而高歡則需要為自己一時大意付出永遠的代價,日後宇文泰接管了賀拔岳的勢力,成為他統一天下的最大障礙。
過去沙苑、邙山兩場大戰,東西兩方各有勝敗,都是分不出高下。然而,宇文泰的年紀卻比高歡小,當後者已經逐漸衰老之際,前者卻還在壯年。因此,在這次的遠征裡,渴望能夠與宿敵定出一個結果的高歡,遇上了已經看透他心意的宇文泰,選擇了不戰,來做了斷。而正如一切也正中其下懷,韋孝寬這位名不見經傳,卻可以委之重任的青年將軍,成功的抵擋了東魏怒濤般的攻勢,讓高歡心力交瘁的狼狽敗退。
為了酬庸這個偉大的功勞,宇文泰遣使封韋孝寬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進爵建忠公。而韋孝寬也寫了書信答謝朝廷的厚賜,順便提議應該利用此一良機重創敵人。對於這件事情,宇文泰深表贊同。
「孝寬書信內言,軍中傳聞我師弓弩射殺高歡,此事可以用之,卿等以為如何?」
圍坐在宇文泰身邊的,都是他的親信謀臣于謹、蘇綽、盧辯等,他們都是為了西魏的建立,有著莫大功績的人。時人評論之,以他們的才能比之為張良、蕭何跟陳平等漢初功臣。
面對著宇文泰的詢問,于謹率先回答道:「高歡驅大軍遠來,志在必得。如今中道而止,非死則病,不論何者,皆是我等趁勢東進的大好良機。」
「不出數月,鄴都必然有變!」蘇綽接口道。
宇文泰輕輕敲著膝蓋,這是他在沉思時的慣有動作,須臾,開口對于謹道:「思敬,卿即刻著手書信一封,便寫上“勁弩一發,兇身自殞”,然後令孝寬遣細作傳入鄴都。」
「遵命。」當下于謹便暫且退出。
又處理完幾件政務後,宇文泰站起身來,從窗外看著落葉飄過,大地蕭條的景色令他產生了感觸。
「英雄一世,戰勝了無數強敵,終究卻是贏不了自己啊……」
「主公?」
「不……沒什麼。」宇文泰像是自言自語般的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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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錯過此一千載良機!」
回到晉陽的行宮,躺在榻上的高歡,忽然自言自語般的開口,讓坐在一旁輕唱著歌曲的巧兒微微一愣,便停了下來。巧兒之所以為高歡喜愛,除了她的溫柔細心跟聰敏之外,還有一個便是其清麗嬌美的歌喉。這些年來,高歡不論何時,總常難以入眠,有回,不經意間,聽到巧兒唱著家鄉小曲,竟就此沉沉睡去。從此之後,聽著巧兒的歌聲進入夢鄉,便成為高歡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今日午後,這位老人本想小歇片刻,忽然的想起一事,便喊了出來。
「若我是他,必然不會放過的……」
「王,您在說什麼呢?」巧兒恭敬地問道。
高歡掙扎著坐了起來,吩咐道:「妳去把阿六敦傳來。」
雖然不解,巧兒遵照了高歡的吩咐,前往傳令斛律金入宮。不久,這位重臣匆匆忙忙的趕來,身上還穿著戎裝,顯然適才正在忙著軍務。
「不知王如此急著召喚臣,有何囑咐?」
「自大軍歸來,城下可有何傳聞?需從實說,不可隱瞞!」
斛律金一怔,看著高歡銳利的眼神,猶豫了片刻,緩緩道:「近日臣民之中,流傳著“勁弩一發,兇身自殞”,王您又深居宮中,有些人很是不安。」
「勁弩一發,兇身自殞……」高歡喃喃地唸了幾次,苦澀的笑起來。「宇文黑獺!」高歡所喊的是宇文泰的鮮卑名,這是帶有輕蔑跟憤怒的呼喊。
「王,這只是訛傳,您無須介懷。」巧兒在旁說道。
高歡搖了搖頭,說道:「可是有些人信了。他們巴不得我早死,好火中取栗。」
「……!」
「阿六敦,你去準備,明個兒讓所有人都進宮來,我大開盛宴,要讓他們看看,賀六渾還在!」
親口說出這個除了敵人之外沒有人敢呼喊的舊名,高歡的語氣中有著不容駁斥的氣勢,斛律金當即退出,遵照命令前往準備這個宴會。
次日夜,晉陽宮內,燈火通明,東魏王朝高氏政權的開國元老,重臣勳貴如段榮、孫騰、司馬子如、封隆之、斛律金等雲集於此,接受渤海王高歡的招待,同時,也要親眼確認這位恆星般照耀著他們的男子是否還健康無恙。
當他們見到勉強拖著病軀,出來與眾人相見的高歡時,雖然心中微感安心他仍健在,卻也是知道,這位高氏的領導人,已經不久於人世了。眾人的反應,高歡也看在眼中,他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在表面上仍是強顏歡笑,不顧巧兒的勸阻,飲了三大杯,並且暢談起過往的事情。從在朔北草原的少年往事,到六鎮大亂時趁機起兵,眾人一同追隨爾朱氏,最後又背離了爾朱氏創業,挾持了北魏皇帝,開創了霸府。回想著過去的一切一切,在場的所有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回憶,他們有的是從一開始就追隨著高歡,有的是在中途方才加入。不過此時並不是要追究這些,趁著酒興,高歡命斛律金作歌一曲,令巧兒唱之。
只見斛律金沉吟了片刻,便他們敕勒族的傳統音曲為調,開口唱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聽了一回,巧兒隨即也跟著重唱了一遍。她的歌聲雖不及斛律金真誠,但是時而溫柔委婉,時而高亢嘹亮,時而淒美動人,扣人心弦,觸動了許多人的記憶。閉著眼睛傾聽巧兒唱了兩回的高歡,腦海中浮現了年輕之時的許多回憶,他也緩緩開口跟著唱了起來。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唱罷,兩行熱淚順著臉頰落下,溼透了衣襟,察覺於此,高歡以豪邁的姿勢甩了甩頭,讓淚水揮灑出去,這是他那永遠不會消失的孤傲。
這一生裡,高歡除了年少時代曾經因為自己的卑微無力而流下悔恨的眼淚之外,直到今日,方才再次讓真誠的淚水奪眶而出。過去,立志要遠離荒涼困苦的大漠草原,入主繁華的中原地區成為人上之人,這位出身漠北,曾經窮到連馬都買不起的低賤少年,如今心願完遂了大半,卻反而因為這首歌曲,勾動了過去的回憶,深深地懷念以前純真的日子。那是一個窮困的時光,但是不需要陰謀、不需要殺戮、更不需要勾心鬥角,可以自由自在的與大地合而為一,在草原奔馳,看著夕陽落下的天地。
如今,一切都將不再,也都不能回頭了。想起了自己拋棄了過往的美好,追求的事業卻只達成了一半,是悔恨,還是驕傲,高歡自己也不知道。然而,淚水卻證明了他的真心,這其中的苦澀只有自己能夠體會。誰也不能與之分享,誰也不能與之承擔,因為,他永遠是那麼高高在上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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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宮內,嚴肅之氣令人窒息。誰都知道東魏的丞相,渤海王高歡的生命之火已經燃燒到了盡頭,可是誰也不清楚什麼時後會熄滅。但是令人不安的不是即將失去,而是將要迎接的。外有強敵環伺,內有隱憂重重,年紀輕輕的世子高澄是否能夠繼承大業,連他本人都沒有信心。
來到父親的寢宮門外,久久不見傳召,加深了高澄的疑慮,見到巧兒走了出來,他連忙上前詢問。
「回世子,御醫正在替王診治,請您再稍候片刻。」
「只是如此?」
「……世子的意思是?」
察覺到自己的失言,高澄連忙打個哈哈矇混過去。見巧兒要離去,高澄拉住她的衣角,靠了過去,從懷中拿出一個玉戒指,放在她手心。
「我高澄,最念舊情,誰對我好,一定會記在心頭…妳懂吧?」
巧兒微微看了高澄一眼,她的嘴角揚了揚,說道:「小女子明白。」然後將戒指收入衣袖內,轉身回寢宮。
高歡的性子深沈,整日儼然,即使是他的兒子,也無法去揣摩出其心思。尤其是又在這詭局多變的形勢中,雖說不是對自己的地位有所懷疑,但是高澄終究是會感到不安,他需要有個耳目在父親的身旁替他透露點消息。早在平時,他就對巧兒禮遇有佳,眼下也不算是臨時抱佛腳,只是在緊要關頭多施點小惠,相信效果會比往日來的更好。高澄畢竟也是其父精心栽培的接班人,這點道理不會不懂的。
緩步走向高歡的榻前,巧兒從衣袖中將玉戒指拿出來戴在右手無名指,然後端了盆水,拿著毛巾,準備替病人擦拭身子。已經病入膏肓的高歡,之所以遲遲不召見兒子,只因為他正在思考自己的身後事,仍有些不能決。他閉著眼睛,接受著巧兒的溫柔,忽然注意到什麼,高歡睜開了眼睛,盯著自己寵愛的侍女右手多出來的物事。
「這禮物很貴重啊……」高歡緩緩的開口。
「回大王,是世子殿下賜給賤婢的。」
「子惠……」念著兒子的表字,高歡笑了聲,巧兒聽不出這之中的意思。「這孩子倒也不枉我的栽培。」
巧兒繼續擦試著高歡的脖子,忽然右手被老人緊緊握住,她吃了一驚,輕喊:「王!」
「我不久於人世,妳的前程,跟子惠脫不了干係。不瞞著此事,卻讓我知道,難道妳就不怕?」
看著他,巧兒將手上的毛巾放回水盆,然後用十指握住高歡的手,輕輕的用著自己細柔嗓音道:「王,賤婢雖然出身微寒,可不是不明白道理啊!今日,有了大王,才有了巧兒,您不在了,那麼,我也不再是我了。旁人對我再好,那也不及大王您分毫。」
聽出了眼前少女的誠心,高歡頗為感動,嘆道:「妳這孩子,是要讓我知道,妳無二心麼?」
巧兒把臉頰靠在高歡的手上,說道:「天下,只有大王真心對巧兒,我…不想離開大王。」
從以前至今,不知有多少女人,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語,但從沒有如此讓高歡神情激盪過。
「我自年少懂事以來,便立志要成為人上之人,為此,不知受過多少苦,捨棄過多少事,而我大業不過完成了一半,天命卻已經到了盡頭。回首前塵,究竟是得的多,還是失的多,只有誰莫知曉。一個高高在上的王者,是不能隨意讓人猜測自己的心思,這一生,知人者眾,知我者寡。臨到此時,能夠有妳在我身邊,我也別無所求矣。」高歡用左手輕輕的摸著巧兒的秀髮,跟著又從枕頭下拿出一條微微發黃的手絹。「我死後,妳拿著這個,去見昭君,她會明白的。妳是個聰明的娃兒,跟她年輕時很像,會喜歡妳的。」
「王……」巧兒接過手絹,輕喊了聲。
「去吧!去叫子惠進來。」
巧兒戀戀不捨的站起身,擦了擦眼淚,整理一下衣容,方才轉身走出寢宮,然後傳召在外久候的高澄。來到父親的榻前不遠處,恭敬地行禮之後,高歡命他趨前至床邊。察覺出兒子的臉上表情,高歡用著他一貫不帶感情的語氣開口。
「子惠臉上的憂色,不只像是擔心為父的病情啊。」
高澄一愣,瞬間不知如何應對,他的父親又接口。
「莫非擔心侯景之叛?」
「父王明鑑。」高澄對於父親雖老病,洞察力仍不亞於過往而敬佩不已,叩頭道。
他們口中的人物,便是東魏司徒、河南大將軍、大行臺侯景。此人表字萬景,朔方人,左足略短,不擅於武藝弓馬,個性殘忍而多謀算,嘗對高歡發出豪語說:「願得精兵三萬,縱橫天下,誓必渡江活捉蕭衍,以為太平寺的住持。」侯景所說的蕭衍,便是南朝梁的皇帝。由於侯景功勳卓著,又是自擊敗爾朱氏以來的舊臣,高歡對之甚為寵信,委任他鎮守河南十四萬將兵,如另一個自己。
但侯景很是看不起世子高澄,認為他不過是藉著父親的權威胡作非為的紈絝子弟而已,曾經對另外一名勳臣司馬子如說:「高王在,我不敢有異心。高王無,我決不與鮮卑小兒共事!」司馬子如急忙掩住他的嘴巴。
然而此事終究是傳了出去,高澄為此甚為煩惱,曾經假傳父親親筆信招侯景來鄴都。但是先前,侯景出鎮河南時,曾對高歡說:「臣遠鎮在外,需提防奸人離間使詐,凡賜書皆請加微點做暗號。」高歡允諾。而如今,侯景收到信件發現沒有暗號,自然拒不前往,而且還聽信行臺王偉的建議,擁兵自重。
眼下形勢已經很明朗不過,高歡病重,來日無多,侯景之叛,只在數日之內,就算高澄順利即位,也馬上要面臨最大的挑戰,難怪他神色憂惶,甚於擔心父親的病情。但對於這一切,其實高歡早就了然于胸,他對著兒子,緩緩的說出他的安排。
「侯景專制河南,已經有十四年矣,常有飛揚跋扈之志,只有我能將他畜養在身旁,非你所能駕馭也。今四方未定,不可輕易發喪。庫狄干、斛律金正直老實,必不負我家。可朱渾元、劉豐當年是遠來投奔,必無異心。潘樂性和厚,你等兄弟當得其助力。韓軌比較憨直,要多寬待他。彭樂此人之心難測,宜多防護。諸臣之中,堪敵侯景者,唯有慕容紹宗,我故意不重用他,便是要留給你。親戚之中,只有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備,軍旅之事,可以與他商議。」
聽完父親的囑咐,高澄出了一身冷汗,對於其父的知人之明與料事如神,自己恐怕是一輩子都比不上了,他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連聲答應。而斜眼看著兒子的高歡,則是默默的嘆了口氣,深深地明白自己長子想要追隨他的腳步的想法,但是這並不是明智之舉。沒有一個人英雄是能夠模仿的來,也沒有一個王者是以別人的影子中登上寶座。只是,不論高歡怎麼樣暗示或者教導,卻始終改變不了高澄,而如今,自己來日已然無多,也只能希望長子能夠走出自己的道路了。從私心論,跟自己僵持了一輩子的宇文泰,如果被兒子擊敗,對高歡來說,也是個複雜的情緒,雖然他很清楚幾個兒子中沒有人能做到的。
「我後悔當年不聽陳元康的話,留下後患給你,死不瞑目!」
高歡所言,乃是指三年前的邙山大戰,雖然東魏軍先勝後敗,但終歸是宇文泰損失較慘重,因此他先率軍退回關中採取守勢。當時部下包括陳元康在內主張應該要趁勢追擊,但是高歡顧慮自軍的氣勢亦有折傷,不敢深入追擊,遂罷了此意。眼前舊事重提,也只是他聊以排遣之詞而已。畢竟當時就算真的繼續發動攻勢,也未必能消滅在關中已經站穩腳步的西魏。
「父王切勿憂心,孩兒必將取得宇文黑獺之首,獻與榻前。」
「……創業維艱,守成更難,你好自為之。」說完,便示意高澄可以退下了。
巧兒隨之從身後屏風轉入來到榻前,扶著高歡重新臥下,見他神色間仍有憂色,遂問:「王已將諸事付以世子,復有何慮?」
「此子年少得志,驕傲自滿之心太過,恐非國家之福。」高歡嘆道:「此亦我這人父之失也。」
「兒孫自有兒孫福,王又何必憂心太過。」巧兒柔聲道。
高歡淡淡的一笑,不再言語。是啊,他這一生已經計算太多了,到了這個地步了,就該放手吧。自負英雄,也終究是個人,又能掌握身後的事情多少呢?到頭來連自己的壽命都無法控制的人,還想多求什麼呢?心中這麼一想,高歡閉上眼睛,放鬆了他長久緊繃的心靈,永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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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也就是東魏孝靜帝武定五年(西元547年)正月,日蝕的當日,創立了東魏朝廷,為後來的北齊王朝奠基,被追尊為神武皇帝的高歡,結束了他不平凡的一生,享年五十二歲。
在他死後不到數月,侯景便在河南掀起了反旗,但是高澄依照父親的遺言,任用慕容紹宗前往討伐,很快的就將之擊敗,逼的這位背叛者遠遁江南,並在梁王朝又掀起了一場震撼天下的動亂。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高澄順利的接掌了大位,將他們家族的政權維持下去。可是不過兩年的時間,高澄也追隨父親的腳步而離開了人世,原因居然只是被家奴刺殺,這是何等的諷刺啊。
真正將高氏一門帶向巔峰的,是次子太原公高洋。在兄長猝死的巨變中,他處變不驚的順利敉平叛亂,並將政權牢牢的抓在自己手中。之後,為了貫徹威權,高洋逼東魏孝靜帝禪讓,自己登基,開創了北齊王朝。時間距離高歡死後也不過三年的時光。
歷史的長河繼續的流動著,退離了這個舞台的人,不再成為人們注視的焦點,卻仍默默的過著自己的生活。巧兒拿著高歡賜予的手絹,前去求見婁昭君,一如故主所料,她也很快的就得到這位尊貴之極的夫人的寵信,常伴身旁,直到連這個王朝也都成為時代的陳跡,她方離開了這些是非之地,成為一個平凡不過的婦人,悄悄的結束屬於她的故事。
那個時候,天下的主人,既不是高家,也非宇文氏,而是姓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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