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開始了我研究魏晉南北朝的契機之一,在此先分享一下。
=====================
作者 UED (上網聊天聊出內亂罪!) 看板 historia
標題 另一個敕勒川
時間 Sun Apr 28 10:17:16 2002
───────────────────────────────────────
讀《北齊書》隨想之一
作者:老冷
伴著窗外的綿綿秋雨,我讀起了《北齊書》。從烏魯木齊的醫院回到故鄉隨
州,身邊隻有一部《史記》,翻得多了,難免有些厭倦。感謝光盤販子,他從北
京來看我,竟然帶來了四本史書,其中《北齊書》最令我動心。第一次讀《北齊
書》,是很多年以前了,是夏天吧,在武漢的酷熱天氣裡,汗水從手上、從額頭
滴滴地浸濕書頁,那是多麼美麗的讀書歲月呀。
北齊是一個短暫的、不怎麼被稱道的王朝,然而,這個時期卻誕生了許多英
姿犖確、深沉不羈的偉岸人物;他們是如此的鮮亮、不凡,我經常想:在過度的
漢魏禮樂文明之後,北朝的粗豪雄邁實在是一種幸運的歷史拯救。
我要說的是高歡。這個北齊王朝的締造者,有著真正傳奇般的經歷,他的人
生故事決非《神武紀》所能包容得下。當他在草原重鎮懷朔的土城下眺望蒼涼的
北方大漠時,當他因為窮得沒有馬而無法爭取最卑微的軍官職務時,他那與生俱
來的英雄懷抱,究竟彌漫著怎樣的夢想?高歡是成功者,成功者都曾吞嚥下巨大
的痛苦、自責和沮喪,也曾承擔起遭人唾罵的背叛、陰謀和兇殘。這一切的一切
,在《北齊書》的粗線條描述下,連一點點影子也無從尋覓了。我們怎麼能夠接
近他、理解他呢?
幸虧,史書給我們保留了一絲機會。機會出現在高歡成功以後、當他的英雄
時代即將結束的時候。
這一年是東魏孝靜帝武定四年秋,高歡最後一次率領大軍,攻擊西魏在黃河
邊的重要據點玉壁城。黃軍服的東魏大軍,在玉壁城下,遭到黑軍服的西魏守軍
的頑強抵抗。在東魏首都鄴城,人們從地上螞蟻打架中預測戰事結果:黃螞蟻被
黑螞蟻圍鬥,全軍覆沒。不祥的預感也輻射到玉壁城下的高歡指揮部裡。所有可
以使用的攻城手段都試過了,傷亡數字越來越令人心驚,而玉壁城巋然不動。他
們面對的是後來威名遠揚的西魏大將韋孝寬。韋孝寬以積極的進攻來強化防守,
他甚至奪取了東魏軍隊在城北築起的土山。戰事拖了將近兩個月,東魏軍隊死亡
七萬人,七萬人埋進同一個巨大的土坑。軍營上空籠罩著絕望、悲傷和精疲力竭
的氣氛。
英雄高歡面臨他的末路了。他一生,經歷過無數的戰場拚殺,光榮的紀錄連
他自己也難以詳述。在與西魏死敵宇文泰的長年戰爭中,他經歷過沙苑之戰的慘
敗,也曾品嘗了河陰之戰的大勝。當年,一起從懷朔出來的老弟兄,要麼戰死,
要麼衰老,已經不再能奮騎前驅了。高歡這一年五十一歲。天意也越來越明白了
:一顆流星墜落在高歡的軍營中,所有的驢都一齊長鳴,悲涼的驢鳴使黃河兩岸
都震動起來。大軍撤退,高歡終於病倒了。
在十一月的寒風中,高歡回到晉陽(太原)。這時,西魏散布謠言,說高歡
身中弩箭,以搖動東魏人心。高歡勉力支撐,出來與重要的軍政權貴會面。這是
他最後一次出席類似的宴會了。他讓追隨他多年的老將軍斛律金唱歌。斛律金,
這個敕勒老兵,唱的是敕勒族的民歌: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首《敕勒歌》的歌詞,如今已經是中國文學的經典作品了。文學史研究者
,至今還在爭論,斛律金是用的鮮卑語、漢語抑或是敕勒語。這對學者是大事,
可對於高歡,實在不成問題。他不僅聽得懂(無論哪一種語言),而且自己還會
唱。他當時的表現,據史書說,是“自和之,哀感流涕”。
史書中高歡還多次有過公開哭鼻子的記錄,但除了最後一次,我看全都是出
於陰謀的需要,比如他在漳水岸邊對著爾朱兆大哭,等等。隻有這最後一次,這
個史稱“深密高岸”的人,是在全無政治需要的情況下,自然地、發自五內地流
出了英雄淚。
這眼淚就是我們窺測高歡情感世界的機會。
第一次讀到高歡“哀感流涕”時,我深深地被震撼了。這場景仿佛近在眼前
。走到生命終端的他,被這首歌帶回到他的生長之地,帶回到他生命中最樸素、
最卑微的起點。從少年時起,他就渴望離開懷朔,離開隻有牛羊和戰爭的草原,
到南方去,到麥粟遍野的中原,到繁盛如同天堂的洛陽。而今,一切都已實現,
他甚至成了實際上的皇帝。可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的目光,投向了塞外,
投向他情感和夢想的源泉。我每次讀到這裡,都禁不住掩卷出神。
作了必要的政治安排之後,高歡開始在病床上等待那個時刻的來臨。兩個月
後,高歡病逝。他的慷慨奇崛的生命傳奇,以《敕勒歌》的悠遠長調,清清淡淡
地終結了。
敕勒川,就是後代的土默特平原,今天的呼和浩特市就位於古代敕勒川的中
心地帶。明代以前,這裡是茂盛的草原和河谷森林,大青山(陰山余脈)阻擋了
幹冷的北風,黃河在河套地區的迂曲給敕勒川提供難得的四季用水,因而,這一
地區乃是遊牧民族十分向往的冬夏兩宜的肥美牧場。包括鮮卑、敕勒等民族在內
的許多古代遊牧民族,都曾經深受敕勒川的滋育。《敕勒歌》所描述的,就是那
個時候的敕勒川最普通的景象。
我曾多次到土默特平原,在很多地方仍然能尋找到北朝城址遺跡。天空湛藍
,大地蔥綠,黛色的大青山巍然崛起於北方。然而我知道,這並不是那個令高歡
流淚的敕勒川,而隻是全面農業化以後的土默特平原了。我所看見的,是河渠縱
橫,稻田青青,村村相望。這裡不再能縱馬奔馳了,也不再有白色的氈包和成群
的牛羊了。
在大青山以北,保留著許多北魏時代的鎮戍城址。包括懷朔在內的所謂六鎮
,就是呈東西分布於陰山山脈的北麓。高歡年輕時從低級軍官轉為“函使”,長
年往返奔走於懷朔與洛陽之間。每一次他都要翻越大青山,取道敕勒川,再經平
城南行。可能這是他熟悉敕勒川的原因。
我曾經站在托克托縣境內的黃河渡口上,向南眺望迷人的鄂爾多斯,思索古
代敕勒川與鄂爾多斯間有趣的人文地理關系。那是黃昏時刻,落日在黃河上拖出
一條長長的金色光柱,對岸收割向日葵的馬車孤獨地隱去。我想,依托這些景觀
,我是不能在心中復原高歡的敕勒川的。
那是另一個敕勒川,遠離了我和我的時代。
- Oct 01 Mon 2007 00:04
論高歡(轉帖)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