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建榮先生我就不野人獻曝的介紹了,個人對他的認識是那本《咆哮彭城:淮上軍民抗爭史》,雖然未曾拜讀,但早有耳聞。這幾年作者在暖暖書屋陸續推出了許多新作,基本上都是唐宋時期的私人生活史相關的作品,引起了我的注意;個人挑了本書《唐宋非凡小人物》,主要是對裡面的內容較其他本更有興趣。
本書總共六章,分別討論唐宋之間的宗族生活狀況,對於性、婚姻與婚外情的看法、家屬對早夭與未出閣即過世的閨女的態度、官方與民間在貞節婦女上的糾葛與從唐末開始一直到宋代長期存在的匪患問題。
唐人對性、婚姻與婚外情的態度是我覺得最有興趣的篇章,因為我之前讀一些唐代小說如《鶯鶯傳》、《步飛煙》等,確實產生了不少疑惑,尤其是《任氏傳》。我們主角鄭六是個只有勇力沒有腦袋的武夫,一直依靠親戚韋崟過日子。鄭六有次出門遇見了狐妖任氏,兩位一見鍾情,鄭六跟他的好兄弟要了間空房子去金屋藏嬌。然後,有個下人跟韋崟報告說,鄭六養了一個絕世大美女,韋崟不信,跑去一看,還真的咧,結果他當下的反應居然是褲子脫了就要上,讀到這段我也真是「驚呆」了,唐朝人都這麼豪邁的嗎?
當然,任氏抵死不從,然後對韋崟「曉以大義」,她說「你有錢有勢有一堆女人,鄭六就我一個你也要搶,有沒有良心啊!?」這韋崟也是個奇人,聽完覺得有道理,就穿回了衣服然後跟她道歉。故事接著說,任氏自然不敢得罪這個大金主,她跟韋崟「每相狎暱,無所不至,唯不及亂而已」,講白點,就是親暱到除了上床之外都做了,然後鄭六也聽之任之。讀到這邊我又愣住了,這唐朝人又領先業界了嗎?
我讀的是三民書局的新譯版《唐傳奇選》,注釋的人提了《世說新語》中,阮籍整天跑去跟隔壁美婦人喝酒,但卻守禮有原則不越矩的故事,說《任氏傳》的作者可能就是想反映這種精神。然後,我讀《鶯鶯傳》,男女主角也是未婚就先好上了。盧建榮說,唐人在性這方面的要求是比較隨興的。
不過我個人是有點存疑。小說固然可能是反映社會現實的一面,但可能只是一個面向甚至只是作者自己一家之言,不可太武斷。就像作者之後講到婚外情,提到另外一部小說《馮燕傳》。主角馮燕跟一個婦人偷情,但她丈夫張某無可奈何,只能打老婆出氣,弄的鄰里皆知。有次兩人又好上了,碰上張某喝醉回來,馮燕要偷溜,發現自己的佩刀落在牆角,示意張婦拿過來。結果張婦誤解了馮燕的意思,拔刀出來遞給他。馮燕白眼一翻,就把張婦給殺了,然後瀟灑離去。張某醒來發現老婆死了,大驚失色,連忙報官,結果鄰里都認為他才是殺人犯,就要把他問斬。臨刑時,馮燕才帥氣地跳出來承認是他幹的。故事妙就妙在,最後結局是一堆人幫馮燕求情免死。然後盧建榮說,這故事反映的是,唐人覺得婚外情沒啥了不起,你淫婦居然想殺夫不得了,而馮燕從容赴死才是壯舉。個人讀到這邊,是一臉黑人問號,心想你馮燕別亂勾搭人妻不就啥事都沒了,這大概就是現代價值觀跟古代的落差吧。馮燕殺人自首或許有減刑的討論空間,但別忘了他到底也是通姦的共犯,而且這個罪在唐律也說不上什麼重刑,根本不致死,張婦會誤解意思怕也是馮燕這個人自身有問題吧。總之,這個價值觀扭曲的故事,或許代表著唐代某些群體的主觀意識,但是否能代表整個社會或時代,我個人是先當一家之言。
另外一個我感興趣的主題是,盧建榮透過墓誌銘,討論那些痛失年輕女兒/妹妹的家屬(通常是父兄)是怎麼面對這份感情的。在私密性的墓誌銘--製作完直接埋進墓內,不公開的--唐朝的父兄通常會比較真情流露,寫一些真實感受的哀悼文。同樣身為父親的個人,讀來是頗有戚戚焉。
最後一章討論匪患。盧建榮指出,自八世紀開始長期存在地方的治安問題,唐朝因此而亡,宋朝則被更嚴重的外患給終結了,否則可能也是相同下場。這個結論是否有理個人並不清楚,不過,作者分析各種「匪類」是挺有意思的,諸如:偽裝成良民的,江賊、草賊、鹽梟等;還有官兵討伐不力,只好跟匪徒合作,甚至狼狽為奸的狀況。其中,我們習慣聽到的「江湖」,就是唐代人用來指稱在江淮一帶因為政府權力失能而導致該地區成為法外之地,最後變成了「黑社會」的代名詞。這點,我倒是第一次聽到。
以前,年輕的時候不喜歡讀這類的研究,上課被迫看《婦人王氏之死》,覺得很無趣,隨便敷衍過去。年歲長了,「上層歷史」膩了,大人物的豐功偉業厭煩了,這才開始關心跟自己一樣的小人物的過往。《黑氈上的北魏皇帝》的作者羅新,這幾年出了一本《漫長的餘生 : 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就是透過墓誌銘去討論一段時代,而主角其實嚴格來說也不算是「小人物」,但這種手法還是很有意思的。緊接著他又主編了一本《彼美淑令 : 北朝女性的個體生命史》,同樣是透過墓誌銘看歷史,這方面雖然多少會有一些解讀者的主觀臆測,但也不失為一種方法。讀完盧建榮的作品,有興趣再繼續這方面的研究的朋友,可以參考。
留言列表